2014年5月25日星期日

赵楚:危险的乌鲁木齐——格罗兹尼特快


赵楚 战略学者

作者:赵楚 来源:东网〉大势评论
20140526


就在中国着意打造亚太强权形象的亚信会议举行期间,新疆乌鲁木齐发生了一起伤亡惨重的恐怖主义炸弹袭击事件。惨剧发生后,官方幕后的动作难以分析,但从公开的举动看,一是一如既往地丧事当成喜事办,大肆宣扬抢救的及时,领导的重视,二是在乌市举行警力誓师,轻率地宣布在新疆实行为期一年的打击运动。与前者的官僚化作秀不同,后者蕴含极为严重的现实和历史意义,实际上,根据当局一贯的内紧外松的为政风格,这就是新疆进入准紧急状态管制的隐晦表达。

本次爆炸事件所代表的意义极为深远,因为,在天安门汽车撞击事件、昆明火车站袭击、广州和乌市火车站袭击之后,这些接二连三的成功袭击表明,当局虽这些年来在新疆和各地投入天文数字的维安资金与资源,但这些投入所依据的理论、所构造的力量体系及战法训练都不能阻止恐怖主义袭击的升级。这些事件已经表明,针对中国的恐怖主义袭击有能力以自己选择的方式和时机,对任何地方的目标实行攻击。换言之,恐怖主义袭击已经再不是20年来媒体上不无幸灾乐祸地报道的外国之事,而是中国社会和普通人民所面临的整体性安全威胁。这一历史性的威胁成型和发展本身就对此前从治疆治国到总体国家安全战略提出了直接的否定。

从过去的巴以冲突,到北爱尔兰冲突,再到世纪之交的车臣和911,很长时间以来,中国的普通人民总错误地以为这些全新的安全威胁与中国无关,是他人之事,即使在75事件之后,很多人还是抱着这是新疆局部治安问题的侥幸心态。当局则一方面在新疆通过强力控制试图消除威胁根源,同时却严格实行新闻封锁,不允许公众和社会广泛地讨论这些源自新疆的事件的现实影响。但本次爆炸的惨烈和残忍已经使这种遮遮掩掩和自欺欺人的政策完全击破:人们终于痛苦地认识到,在911发生几乎15年之后,在欧美有效地抑制大型国际恐怖主义袭击十年之后,恐怖主义的浪潮已经汹涌地推到中国,而新疆则正在从我们记忆中的美好国土迅猛登上奔向车臣的特快列车。

就现实而言,新疆的车臣化危险前景已经很清晰,除了背景性的治理问题之外,导致当局不能有效反击恐怖主义威胁的根本原因在于,由于当局一意压制政治转型进程,着着显示重建红色意识形态政治的决心,因此,当局在应对恐怖主义威胁时不仅缺少现实的法治资源、体制资源与社会动员能力,实际上,在教条化的虚拟民族团结话语下,他们也没有真正深入全面的理论资源。这就使得当局除了作秀似的推衍塞责,并不能进行任何实质性的反恐行动。而所谓反恐,无外是在新疆本来已经绷得极紧的社会压制之弦加码再加码。而这无疑是火上浇油之策。

从很大程度上说,近期的这些恐怖袭击已经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在全世界前面打破了新疆稳定和谐的形象,也打破了当局可以有效应对新疆分离主义恐怖组织危险的形象。更严重的是,准紧急状态的实行可能更是恐怖主义组织求之不得的行动目标,因为加重的社会控制和压制势必使普通新疆非汉族国民加深对统一国家的离心力,以此支持分离的力量及恐怖组织本身的力量自然会得益,然后,风借火势,火借风威,在一轮轮不分青红皂白的专政与天怒人愤的恐怖袭击的互动中,最后新疆奔向格罗兹尼的列车终于加速到难以挽回。

这凸显了恐怖主义威胁与反对恐怖主义政策最深层的意义:与每个面临恐怖主义威胁的国家一样,中国面临的根本课题是:除了对个案的紧急处理及反恐的专业理论与力量建设之外,整个国家将建构什么样的法治、文明与治理资源,说到底,是以何等生活方式的选择来应对威胁的问题。尽管各种紧急和权宜的处置是需要的,但归根结底,如果没有强大的现代制度、文明及社会资源的支持,则任何长期消除恐怖主义威胁的努力都将归于失败。

因此,对于如何看待目前的高调宣誓反恐,明智的人们应该记住:源自新疆的恐怖主义正是专政治理的历史果实,基于绝对暴力的专政不可能换来广泛和坚实的统一国家认知,而要令乌鲁木齐奔向格罗兹尼的列车停住,则必须标本兼治,那意味着,在我们与新疆的同胞们坐下来讨论到底要怎样的新疆之前,我们应该与所有人坐下来先讨论清楚到底要怎样一个中国。简言之,没有真正的宪政、民主、民权及其他支撑现代国家的基石,辉煌的统一国家大厦不过是沙滩上的海市蜃楼而已。对此,真正的爱国者不能有丝毫幻想。


2014年5月22日星期四

尹曙生:毛泽东的鼓励使镇反死者超三大战役





核心提示:以在镇压反革命运动第一阶段被处决的50多万人,主要是在2345那四个月。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就杀了50多万人,超过国、共双方在内战中三大战役(辽沈、平津和淮海战役)中在战场上战死的人数总和,实在令人震惊。

文化大革命前17年,公安部一共召开过14次全国公安会议。这些会议大都是在毛泽东亲自关心、指导下召开的。尤其是1951510日至15日在北京召开的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更是在毛泽东直接领导下召开的,倾注了他非常大的精力。会议通过的《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初稿是由彭真、罗瑞卿主持起草,但是毛泽东看了以后很不满意,亲自修改了四遍,把原稿改得面目全非,所以这个决议实际上是毛泽东亲自写的。

公安部原来计划于195167月间召开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汇报、总结自“双十”指示下达以来,全国各地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情况,总结、交流经验,布置第二阶段开展镇压反革命运动的任务。但是,在5月初,毛泽东把罗瑞卿叫去,明确告诉他,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必须马上紧急召开,不能等到67月份。按照毛泽东的指示,会议提前于510日召开了,会议通过了《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516日,中共中央批转了这个决议,要求“全党全军均必须坚决地完全地照此实行”。

1958年,罗瑞卿在第九次全国公安会议上,总结建国以来9年公安工作时说:“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是我们公安工作历史上一次有重要意义的会议,也是我们党的历史上一次有重要意义的会议。因为这次会议对于巩固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的成绩,防止和及时纠正错误,起(到)了决定性作用。而且对于整个肃反斗争来说,我们所以能在短时间内,相当彻底地肃清了反革命残余势力,而又没有犯扩大化错误,这次会议也是一个决定的关键”。

罗瑞卿如此高度评价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是因为和毛泽东亲自起草的《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以下简称“决议”)的内容直接有关。下面让我们来看看“决议”的主要内容,就能一目了然。

“决议”明确要求:将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紧急加以收缩、休整,在四个月时间之内,除进行现行破坏活动的反革命分子必须及时捕、办外,暂停捕人、杀人;杀反革命分子的数量要控制在一定的比例之内,即占总人口千分之零点五至千分之一左右,最高不能突破千分之二;将捕人批准权由县一级,收归到地委、专署一级;将杀人批准权由地委、专署一级收回到省、自治区、直辖市一级;并且规定,今后捕人、杀人要遵照以下原则:凡是界在可捕可不捕之间的人一定不要捕,如果捕了就是犯错误;凡是界在可杀可不杀之间的人一定不要杀,如果杀了就是犯错误;杀反革命的原则是:对于有血债或有其他严重的罪行(如强奸妇女等)非杀不足以平民愤者和严重地损害国家利益者,必须坚决地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对于没有血债、民愤不大和虽然严重地损害国家利益但尚未达到最严重的程度,而又罪该处死者,应当采取判处死刑,缓期2年执行,强迫劳动,以观后效的政策。“决议”特别要求对于在共产党内,在人民政府系统内,在人民解放军系统内,在文化教育界,在工商界,在宗教界,在民主党派和人民团体内清理出来的应当判处死刑的反革命分子,一般以处决十分之一、二为原则,其余十分之八、九均应采取判处死刑缓期执行,强迫劳动,以观后效的政策。“决议”还布置了清理积案,组织对罪犯劳动改造,为国家创造财富等其他内容。

“决议”为什么要对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的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紧急刹车呢?那是因为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开展以来,短短几个月时间内就已经逮捕了200多万人,杀了50多万人。进入5月份,大规模捕人、杀人还在继续进行,其势头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而领导镇反运动的各级党、政、军干部中,特别是地专和县以下干部,普遍弥漫着多捕、多杀的情绪,草率捕人、杀人,不少地方已经捕了一些可捕可不捕的人、杀了一些可杀可不杀的人(据调查均约占三分之一左右),甚至错捕、错杀了一些人。如不紧急刹车,将会有更多的人被错捕、错杀,后果将不堪设想。

关于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捕人、杀人数据,公安部常务副部长徐子荣19541月在一个报告中说:镇反运动以来,全国共捕了2620000余名,其中杀掉反革命分子712000余名,关了1290000余名,先后管制了1200000人,教育释放38000余名。徐子荣说的是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捕人、杀人总的数据。而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进行了3年,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195010月至19519月;第二阶段为195110月至19529月;第三阶段为195210月至1953年底。根据公安部门统计,第一阶段杀人数量约占整个镇压反革命运动中杀人数量的75%,按712000人计算,即有543000多人是在镇压反革命运动第一阶段、主要是在19512345几个月内被处决的。因为镇压反革命运动第一阶段从“双十”指示下发起,有一个传达贯彻、组织实施的过程,实际执行时间是从19511月开始,而高潮在2345四个月,在19511月份之前只捕、杀了少数人,6789四个月是收缩、休整期,要求暂停捕人、杀人(现行除外)。所以在镇压反革命运动第一阶段被处决的50多万人,主要是在2345那四个月。在短短几个月时间里就杀了50多万人,超过国、共双方在内战中三大战役(辽沈、平津和淮海战役)中在战场上战死的人数总和,实在令人震惊(据《中国人民解放军全史》记载,解放战争四年间,我军阵亡约30万,国民党军队阵亡40万,国共相加大约70万。其中辽沈、平津和淮海三大战役,国共双方战死人数为40多万)。

当时全国党、政、军领导都在忙着杀人,而且是急急忙忙地杀人,有的人前一天被抓,第二天、甚至当天就被枪毙,夜里被抓,白天枪毙,如果继续这样搞下去,将会出大问题!更为重要的是,在指挥镇反运动的党、政、军各级领导干部中,普遍弥漫着左的情绪,要求多捕人,多杀人,如果不及时纠正这种思想倾向,镇压反革命运动就会走向邪路。毛泽东看到了问题的严重性,明确指出:“杀人不能太多,杀得太多了,丧失社会同情,丧失了劳动力”。

那么,草率从事,大捕、大杀,错捕、错杀这一股风是怎么刮起来的呢?从根本上讲是中央。在镇压反革命运动初期一些领导人束手束脚,对反革命现行破坏活动打击不力,毛泽东批评了“宽大无边”这一倾向。中共中央在《关于镇压反革命活动的右倾偏向的指示》中明确指出:“在镇压反革命问题上发生了严重的右的偏向,以致有大批的首要的怙恶不悛的在解放后甚至在经过宽大处理后仍然继续为恶的反革命分子,没有受到应有的制裁”。同时,“双十”指示也明确指出,为了防止“左”的倾向,必须坚持重证据、重调查研究,防止逼供信,严禁肉刑。
在如何开展这样一场大规模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保证运动健康发展问题上,中央和毛泽东都没有提出过操作性很强的有效措施,仍然采用革命战争时期打仗的办法、群众运动的办法来代替运用法律的办法。中共中央在1949年初,就宣布废除“六法全书”,而此后又没有制定新的法律加以替代,政务院稍后虽然出台了《惩治反革命条例》,但那都是些实体性的不易掌握的原则规定,没有任何程序性的规定,所以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实际上处于无法可依的状态,完全靠中央文件和最高领导人、主要是毛泽东的指示办事。而毛泽东在具体领导镇反运动上,仍然沿袭革命战争年代指挥战争的办法,在捕、杀人问题上,下指标、定任务、定时间,主观臆断,急于求成,不断地发出指示,要求某地、某时必须逮捕多少人、必须杀多少人。虽然“双十指示”要求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中要“重证据而不轻信口供”,“判处死刑时,党内必须经过省委、大市委、区党委及受委托的地委批准”。但是在毛泽东指定的时间、任务、指标面前,这些规定都不可能执行,而捕人、杀人批准权限也被最高领导毛泽东给下放了。

下面让我们来具体看看中央、主要是毛泽东是如何下命令指导镇反的:

1951117日,毛泽东在接到中南局转来的驻扎在湘西27军的镇反报告,该报告说,在湘西21个县,仅仅驻军部队就已经处决了匪首、恶霸、特务4600余人,并准备由地方政府再杀一批。毛泽东批示道:“这个处置是很必要的”,并强调“特别是那些土匪猖獗,恶霸甚多,特务集中的地方,要大杀几批”,要求“各地务必抓紧照此办理”。122日,毛泽东电告华南分局、广东省委负责人说:“你们已杀了3700多,这很好,再杀34千人”,“今年可以杀89千人为目标”。129日,公安部对中南军政委员会报告说湖北省已经逮捕19823人,其中在省级机关内部逮捕了160人。公安部在报告上批注:“如此内外不分地实施逮捕,容易引起广大干部恐慌和思想波动”。毛泽东看了以后,批评公安部:“湖北做得很好,不要去泼冷水”。25日,中央西北局报告说:两个月已经逮捕5000多人,杀了500多人,虽然总体看杀得不狠,处理缓慢;但是执行镇反计划一定要求稳,批准杀人一律在省上(这是“双十”指示的要求——笔者)。毛泽东看后批示道:“对判死刑者,轻则经专署批准执行即可”。上行下效。很多地方把杀人批准权由专署一级进一步下放到县一级。

镇压反革命运动中对判处死刑的人,不是根据犯罪分子的罪行来定罪量刑,确定该不该杀,而是根据人口比例,要求某地、某市必须杀多少人,这是最大的荒谬之处。毛泽东最初要求,杀人比例要达到当地人口总数千分之零点五,严重的地方,要达到当地人口总数千分之一;以后他又说个别地方可以突破,但不超过千分之一点五,最多不要超过千分之二。

19512月中旬,毛泽东直接电告上海、南京两市委负责人说:“上海是一个600万人口的大城市,按照上海已捕2万余人仅杀200余人的情况,我认为1951年一年之内至少应当杀掉罪恶大的匪首、惯匪、恶霸、特务及(道)会门头子3000人左右。而在上半年至少要杀掉1500人左右。这个数字是否妥当,请你们加以斟酌。南京方面,据23日柯庆施同志给饶漱石同志的电报,已杀72人,拟再杀1500人,这个数目太少。南京是一个50万人口的大城市,国民党的首都,应杀的反动分子似不止2000余人”,“南京杀人太少,应在南京多杀”!
195122日,政务院出台了《惩治反革命条例》,毛泽东立即指示北京、天津、青岛、上海、南京、广州、武汉、重庆及各省会城市,说这些地方“是反革命组织的重要巢穴,必须有计划地布置侦察和逮捕。在几个月内,大杀几批罪大有据的反革命分子”。

1951217日,北京市在罗瑞卿的直接领导、指挥下,一夜之间逮捕675人,第二天(218日)公开枪决58人;37日夜又逮捕1050人,25日公开枪决199人。毛泽东充分肯定北京的做法。为贯彻毛泽东的指示,3月初天津市委上报说在已经处决了150人的基础上,拟再处决1500人。毛泽东说:“我希望上海、南京、青岛、广州、武汉及其他大城市、中等城市,都有一个几个月至今年年底的切实的镇反计划。人民说,杀反革命比下一场透雨还痛快。我希望各大城市、中等城市,都能大杀几批反革命。”

上海市委根据毛泽东“大杀几批反革命”的一再督促、指示,向中央报告说:“上海决心在已经逮捕了1068人、处死100多人的基础上,再放手逮捕10000人,杀3000人,关4000人,管(制)3000人。”毛泽东对上海市委纠正在捕、杀人问题上谨小慎微的态度,准备大捕、大杀的计划,给予充分肯定。他立即致电上海市委:“如果你们能逮捕万余,杀掉三千,将对各地城市的镇反工作发生很大的推动作用。你们注意在逮捕后迅速审讯,大约在半个月内就应该杀掉第一批,然后每隔若干天判处一批。”于是,上海市委在427日一天逮捕8359人,仅隔3天,430日一天就处决285人,59日再处决28人。“决议”发布后,由于惯性作用,上海大规模捕人、杀人没有能立即停止下来,615日一天又处决了284人,以后每隔几天就枪毙一批人,少则几十名,多则一百四五十名。
由于毛泽东的督促、鼓动,捕、杀人出现失控状况,有的地方要求突破中央提出的捕人、杀人控制指标,尤其是杀人指标。贵州省委提出杀人数应达到总人口千分之三才能解决问题。西南、华南也要求突破指标。到19515月初,广东、广西两省已经逮捕188679人,处决了57032人,其中广东41个月即处决10488人。到四月底,华东地区共逮捕了358000余人,处决了108400余人,占人口总数千分之零点七八;中南地区到五月上旬,杀人超过20万,接近人口总数千分之一点五。

这种捕、杀无序的情况,引起一些地方党委的注意。在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前夕,中共山东分局即下发通知,规定,“山东无论在农村,无论在城市,镇反杀的比例数,均应低于千分之一为妥”。(因为山东已经进行了土地改革,在土改中已经杀了不少地主、恶霸,加起来早已超过千分之一的指标——笔者)湖南省委书记黄克诚323日向中共中央和毛泽东报告说:“目前已个别发生逮捕范围扩大,处理方式简单的情况——且现已开始牵涉内部(地下党、企业、政府、机关),与隐藏的反革命分子的斗争,更需要精细”,“我们拟即收缩——捕杀范围加以限制,更有计划、有步骤地进行斗争。”他是最早提出镇反收缩、限制捕杀范围的省委领导。但是毛泽东没有理睬。接着,中南局在四月中旬命令湖南、河南、江西、湖北四省停止大捕、大杀,并把处决人犯批准权收归省委。但是,收效甚微。命令下达后,在不到一个月时间内,从四月下旬到五月中旬,中南局这四个省又处死了5万多人,且大多数没有经过省委批准。由此看来,解铃还需系铃人。要纠正大捕、大杀的无序状况,还得毛泽东亲自出马,发指示纠正才能见效。

毛泽东对杀人越来越多而且已经失控的状况开始感到担忧。420日,他致电各中央局书记,要求控制杀人比例:“虽然2月中央会议决定先规定杀人数以人口千分之零点五为准,但是现在西南已达到千分之一,中南和华东的某些省亦达到千分之一,个别地方已超过。一般地看来,华东、中南、西南三大区似乎均须超过千分之一的比例,才能解决问题。但是,超过太多似乎不妥。柳州专区要杀千分之五,显然是错误的。贵州省委要求杀千分之三,我也感觉多了。我有这样一种想法,即可以超过千分之一,但不要超过的太多,不要规定一般以千分之二为标准。而(应)将许多犯人列为无期徒刑,离开本县,由国家分批集中,从事筑路、修河、垦荒、造屋等生产事业。例如西南区准备再杀的六万人,杀掉三万左右以平民愤,而将其余的三万人左右分批集中生产”,“如果以人口千分之(零)点五计算,西南、中南、华东三区就有15万人以上,是一批很大的生产力”(就是说,如果这三区按原来计划杀人比例控制在千分之零点五,就可以少杀15万人以上,而实际上都超过千分之一,如果达到千分之一点五,则多杀30万人——笔者),“贵州省委要求再杀二万二千至二万五千,我们可以允许他们再杀一万多一点,留下一万多不杀,已经超过千分之二的比例,已是按照贵州这样的特殊情况办事,已经算得准和狠了”(以特殊情况为由,允许贵州突破千分之二的比例指标,那么就意味着其他地方突破指标多杀也没有关系,纠正错误不坚决——笔者)。接着,他电告华南分局领导人:“根据华南已杀五万七千多,现押犯人尚有十六万多的情况,华南两省一市(广东、广西和广州市——笔者)和豫、鄂、湘、赣一样,从六月一日起,停止捕人四个月,集中力量清理积案,总结经验,教育干部”。由于允许贵州突破指标,他的这一指示,华南两省一市也不会坚决执行。

毛泽东这时感到光有他的批示、电报还不足以制止这一股强劲的捕人、杀人风,必须立即开会,把地方“诸侯”找来,当面亲自布置刹车,否则将会有更多的人头落地。

“决议”一出台,中央立即转发,电告各地,大规模的捕人、杀人风,才得到初步遏制。但是,由于惯性作用,会后有些地方仍然捕、杀了一些不应该捕、杀的人。如华东地区19515月统计共拘捕人犯358000名,杀了100840名;到了195110月份统计数字是:捕了468385名,杀了139435名,这就意味着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后几个月里又逮捕了110000人,处决了40000人,所谓停止捕人、杀人四个月,打了一个大折扣。但是,随着《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决议》的逐步贯彻,各地捕、杀人的势头得到一定程度的遏制,全国实际捕、杀人数字在镇压反革命运动第二、第三阶段两年时间里有较大幅度的下降,总数只有1951年初那几个月捕人、杀人数字的四分之一左右,显然,“决议”起到的作用是肯定无疑的。

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已经过去60年,有很多经验教训可以总结。经过多年的战争,人民需要休养生息。新政权建立后,当政者应该采取宽容的政策,尽量弥合社会裂痕,赢得社会各界的拥护和支持,除非是非杀不可的人,不要轻易杀掉。日本侵华战争中遗留下来的1107名战犯,他们每个人给中国人民造成的灾难都是前所未有的,可他们在战犯管理所,受到良好待遇,几年后就被特赦回国,而国内那些普通反革命,如果没有血债,没有严重现行破坏活动,为什么就不能给他们一条活路,非要杀掉呢?!如贵州省在国民党统治时期81个县的县长,在人民解放军解放贵州时,有的起义、有的投诚,有的被捕后释放,个别的还给他们安排了工作,大多数人已经做了处理。可是,在镇压反革命运动一片喊杀声中,被全部杀掉。难道他们的罪行比日本战犯罪行还大?对判处死刑的人,为什么要那么草率?安徽省桐城县拟将16名反革命处死,报安庆地委审批,地委审查全部否决,退回来。县公安局看到地委回文,以为同意,竟没有拆开看批文内容,将16人拉到刑场枪决。这16人中有5个伪保长,4个三青团区分部委员,3个宪兵,2个一贯道坛主,6个地主。16个人没有一个人有血债、没有强奸妇女的行为。事后检查,有11个人连逮捕条件都不够,必须立即释放。阜阳专区在枪毙几个恶霸地主时,把同他们睡过觉的几个“破鞋”也给枪毙了,其罪行是“不争气,给劳动人民丢了脸”。还有那些被错杀的无辜的人,如很多从事地下工作的人,提着脑袋干革命,躲过国民党特务无数次追杀幸存下来,却被自己人给杀了,更是让人匪夷所思。

由于没有认真总结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的经验教训,在以后开展的历次政治运动中,一再重复这些错误,给中国人民带来巨大灾难。第一次大规模镇压反革命运动过后,接着是内部肃反,农业合作化和工商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反右派斗争,大跃进运动,“四清”运动,在这些政治运动中,公安部门根据中央要求,都要布置对敌斗争的内容,把镇压反革命作为推动这些政治运动顺利进行的重要手段,所以1976年前,我国的镇压反革命运动一直没有真正停止过,直到文化大革命中出台“公安六条”、清理阶级队伍、一打三反、专案审查等,还在继续镇压反革命,同样,都不按任何法律程序办事,完全是无法无天,使中国人民一次又一次受到极大的摧残与伤害。

本文摘自:《炎黄春秋》2014年第5期,作者:尹曙生,原题:《毛泽东与第三次全国公安会议》


2014年5月20日星期二

滕彪:就地政法--非常规威慑



北大三博士:许志永、俞江、滕彪

作者:滕彪 学者、人权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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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当了法学院院长的朋友告诉我,抓捕徐友渔、郝建教授比抓捕许志永博士带给他的震惊还要大得多。很多人没有想到的是,被关到看守所和监狱里的,不仅仅有“激进”的人权扞卫者和异议人士,还有着名记者高瑜、着名律师浦志强和着名学者伊力哈木。一个学者不无疑惑地写到:“是否北京的雾霾实在太厉害,已经严重影响到了有关方面的官员们执法决策时的神志清明?”

“没想到”就对了。 “没想到”正是当局试图达到的效果。如果预期到了某人被抓,那么抓这个人就没有“边际”威慑力。作为非常规的专制体制,它需要的是非常规的威慑力;何况现在又是某种非常规时期。不过这国的非常规时期、敏感期实在太多,身上的敏感点也实在太多。

法律尤其是刑罚,作用之一就是威慑违法犯罪者。举凡杀人放火偷抢骗,都有相应的处罚,重罪重罚,轻罪轻罚,无罪不罚,正常法治体制下,皆有规则。但当下体制脱胎于极权,离法治的距离还很遥远。其治理模式既有规则化的一部分,比如某些民事商业案件和某些普通刑事案件;又有运动式治理和匪帮治理的色彩。因此其司法,尤其是政治司法,需要一定的模糊性和随意性,来达到最大的威慑效果。

因为后极权体制相对缺乏合法性,也因为市场化、法律化和互联网的发展,民间的异议运动、反对运动和维权运动竟然得以兴起;同时因为其无力一举清除民间的反对声音,自由力量在不断的打压下越挫越勇,日益壮大。更要命的是,当局的每一次打压,都像是给异议者做广告。六四之后,一些年青人包括我在内,都是从官方批判方励之、刘晓波等人的材料中得到最初的启蒙。

异议者被判刑基本有两种情况。第一种,其行为违反中国法律,但此法是恶法;更多的是第二种,也就是,即使按照中国相关法律(常用的泄露秘密、煽动颠覆、煽动分裂、扰乱公共秩序、非法集会等),其行为也属无罪。但无论哪种情况,当局视为罪犯,在民间却被誉为英雄勇士。一个良心犯进去了,十个支持者站出来,反动分子像韭菜一样,割掉一茬长一茬。

民间和官方对是非的判断早就出现裂痕。 “主席挥手我前进”、对反革命分子“国人皆曰可杀”的时代一去不复返了。当政者对异议人士的审判不再大张旗鼓、大鸣大放、深入揭批、借助滔滔民意,而是变得偷偷摸摸,尽量限制民众的参与,禁止旁听、禁止采访、法院门口都重重设卡、禁止围观了。以前是围观反革命分子被批斗、被枪决,现在的“围观”是声援被审判的英雄,并公开抗议当局的非法审判。这一反转才花了多少年啊。

总而言之,吓唬不住了。按照司法程序,抓人,关人,边际威慑力相当有限了。非司法手段,无非软禁、绑架、株连家人、秘密关押、黑监狱、洗脑班,甚至可以制造曹顺利、李旺阳、薛锦波、李淑莲,这又能吓唬住几个?使用法外暴力就像吸毒一样,一方面吸食者成瘾、产生依赖;另一方面,不增大剂量,就不够爽了,效果大打折扣。

不镇压又不行。一帮读书人,法律人,持什么不好,非要持不同政见,研究什么不好,非要研究史书上不写的那段,难道反了不成?司法手段之外,要用非司法的手段。常规威慑不够,只能想办法制造非常规威慑。扩大抓捕范围,营造恐怖气氛,抓一些大家想不到的人,名人、老人、老实人,等等。不过问题也来了:下次加大剂量会用什么招数呢?这么抓下去,真的会有用么?从古至今,有谁战胜过人性,和对自由的向往呢。


2014年5月17日星期六

万润南谈六四:举起右手支持反贪 举起左手抗议强权

万润南近照

来源: 法广
作者: 安德烈
2014 5 17


不少中国人依旧怀念八十年代,他们说那是一个中国罕有的有点光明的年代。然而,八九六四终结了这一短暂的光明年代。争取民主,要求惩治贪腐的青年学生、知识分子、改革者乃至党内开明人士遭到毁灭性打击。万润南,当年因创办四通公司名震四方的民营企业家被官方封为这场民主运动的幕后黑手。从此流亡海外,参与创建民主中国阵线,成为领导人之一。在他流亡快要25周年的时候,北京当局又对一批自由知识分子大打出手,敲响了六四25周年这个痛苦的纪念日即将到来的警钟。作为海外民运领袖,如何看待六四事件对当下中国的意义?习政权统治下的中国前途何在?万润南在回顾了八九六四的意义和教训后提醒大家注意这样一个诡异的现实:习李正在做的反贪腐行动,恰是八九民运期间,社会各阶层的主要诉求。正值此民心可用之时,当局无视法治,极不理智地打压一些持理性、温和立场的知识分子。面对这样的局面,我以为应该“举起你的右手,支持习近平反贪腐反官倒;举起你的左手抗议强权,反对他对知识分子的打压”。

问:六四25周年就要到了。在回顾六四,对中国的前程做出展望之前,先请您就中国最近发生的针对一批自由知识分子的刑拘事件发表一点评论。当局抓他们的理由是寻衅滋扰,众所周知的只是这些人在自己家中举办了一个六四研讨会。抓他们之前,还抓了著名记者高瑜,抓她的理由是向境外泄漏中央九号文件。您如何解读当局在六四25周年到来前的这一举动?

万润南:应该说这是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让所有关注国内事情的人大失所望。八九六四就是青年学生、民间知识分子要求深化政治改革、惩治贪腐、清除官倒,最后遭到了血腥镇压。时间过了四分之一世纪,就在六四二十五周年即将到来的时候,首先拉开序幕的,又是对民间知识分子的镇压。而且用的罪名非常可笑,什么寻衅滋事、泄漏国家机密?这可以说是一个莫须有的罪名。人家就是在家里头,几个朋友聚会,对二十五年前发生的那场你们称之为“风波”的民主运动做一些回顾和探讨,这都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况且在五年前,六四二十周年的时候,他们也举办过类似的活动,那还是在公共场合,在饭店。参加的人也远比这次多。那次也不过是有关部门找他们谈谈话而已,而这次居然是刑拘!更恶劣的是,据说当局拿高瑜的儿子来要挟,要她在中央电视台认错。其实所有的人都明白,这可以说是一个笑话。首先,你共产党的文件,怎么就是国家秘密呢?当然你可以标榜你是一党治国,但这些文件,既不涉及国家机密、也不涉及军事机密,而仅仅是当局在意识形态方面需要掌控的几条。既然如此,那么你就应该让所有人知道这些东西。让人们知道哪些内容是共产党不允许讲的。高瑜帮你们传播这些事情,应该说是在帮你的宣传机器的忙呀?怎么传播共产党意识形态所要求的东西,就成了泄漏国家机密?非常荒唐。知识分子之间非常平和的讨论问题,他们寻谁的衅了,滋谁家的事了?只能说,这两件事情集中体现了当局的不自信和神经过敏,也反映出当代中国离开一个文明国家的准则有多远。

问:外界不少报道和分析都指出,这些因为讨论六四而遭传唤遭刑拘或者遭威胁的人,都是一些很温和、理性、对中国未来政治前程思索不已且抱有希望的知识人。比如徐友渔,浦志强、秦晖等人。当局这样对待他们,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信号?

万润南:现在还没有看到下文。有两种可能:一是专政机器巨大的惯性,并不代表最高当局的意思,只是一个具体的部门,比如说北京市国保的过激反应。据说是他们受到批评了,于是要有所作为。二就是最高当局的授意和决定。不管是谁的决定,都是一个愚蠢的决定。不合人情,不合天理,有悖民心。我们拭目以待,看他们如何善后处理吧。

问:我们今天所谈的都离不开20多年前发生的八九六四民主运动。前面提到的遭刑拘的人,包括高瑜,浦志强都是八九六四的直接参与者。六四是一场民众要求当局政治改革而遭到血腥镇压的事件。有人说,这个纪念日快要被人忘记了。其实,中国民间每年都有私底下的小规模纪念。另一方面,从当局的表现看,他们一方面严禁提到六四两个字,一方面事实上却又在不断提醒人们,刚才提到的刑拘事件就是最好的一个说明。在六四二十五周年到来之际,您有什么特别的感受?

万润南:从大历史的角度看,中国的历史转型真的很艰难,社会进步很缓慢,步子迈得很小,甚至还走了回头路。现在的政治环境和二十五年前比,和八十年代比,许多人都感觉远远不如那个时候。如果说历史的长河一直是往东流,那么可以说这二十五年是在倒流。当年八九民运之所以有大规模的群众的参加,北京的市民、机关干部、各行各业,都对学运表达了同情和支持,原因之一是学生提出了反贪腐、反官倒的诉求。今天共产党官员腐败的程度,跟二十五年前相比,翻了不知道多少番,上了几层楼,简直是天文数字。那时候的所谓腐败分子,以今天的眼光看,几乎都可以算是清官了。现实就是这样反讽:当年要反贪腐、反官倒,结果现状是更腐败、更官倒。

问:您刚才提到当时学生们提出了要民主,要政改的诉求,但在民间引起最大响应的却是反贪腐,反官倒这些口号?

万润南:对。我们回过头看,这个运动是怎么起来的,是因为胡耀邦过世。胡耀邦平反冤假错案,主张宽松宽容,结果被认为是反自由化不力,被老人帮搞下台,在郁闷中离世。老百姓对他充满了同情,进而要求进一步的政治改革,具体的有两条:一是新闻要讲真话,这是要求新闻自由;成立高自联,希望合法化,不被秋后算账,这是要求结社自由。但最能打动人心、引起共鸣的,是学生提出了反贪腐、反官倒,要求领导人公布财产,呼吁阳光法案。现在有人认为当年六四学生提出的政治要求很空泛,其实不然。在我看来,很具体:长远诉求:开党禁、开报禁;现实诉求:反贪腐、反官倒。今天,我们衡量一个社会是进步了还是倒退了?就看当年提出的口号或者诉求落实到什么程度。如今开党禁、开报禁,更加遥遥无期。贪腐更加变本加厉,国进民退,贪腐集团化、板块化,形成了一个庞大的既得利益集团,成为阻碍社会进步的一堵墙,所以说,这二十五年,是倒退的二十五年,是更加腐败的二十五年,是利益集团更加贪婪的二十五年,是道德沦丧、社会溃败的二十五年。

问:就是说八九六四以来这二十五年,在官员的贪腐方面,不但没有得到丝毫遏制,反而变本加厉,更上一层楼。在您看来,谁是最大的责任者呢?

万润南:首先是江泽民。江泽民有一句话叫“闷声发大财”。共产党领导人的施政理念,经常会用一种下里巴人的表达。毛泽东是“痞子运动”,邓小平是“黑猫白猫”,江泽民是“闷声发大财”。这二十五年来,中国的贪腐变本加厉、越演越烈,就是从江泽民的“闷声发大财”开始的。可以说江泽民是社会溃败的始作俑者,是这一轮贪腐之风的源头。纵容贾庆林贪腐,就是一个显例。贾庆林是人所共知的墨吏。江泽民重用他,是告诉大家:只要跟着我老江,贪腐没关系,照样升官发财。所以,这二十五年贪腐愈演愈烈,江泽民要承担第一责任。当然,我的那位老同学也要负第二责任,就是姑息养贪。

问:你的老同学胡锦涛上台以后,口头上也曾把反贪腐作为一件大事来抓,那么他的责任在哪里呢?

万润南:他的责任在于不敢打大老虎,只拍小苍蝇。一个阳光法案,几次三番通不过。可以说他是姑息养贪、贻误战机。江的掣肘,固然是一个原因,但胡的不作为,难辞其咎。江“闷声发大财”在前,胡“不作为”在后,所以习、李一开局,就面临这么一个烂摊子。

问:我从您的分析感觉出,就是六四时期本已在民间引起强烈反响的反贪腐,反官倒等诉求,过了二十五年后,贪腐不但没有减少,反而惊人地恶性地膨胀。可是,今天的当权者习近平一上台就提出打老虎,打大老虎。那么,我们可以说,当年六四提出的东西跟今天所做的,是不是有某种逻辑上的接轨之处?这好像很奇怪?

万润南:这个问题提的很有意思。就是说,贪腐这个东西不光是老百姓不满意,天怒人怨,而且直接危害到共产党本身统治的合法性。当年学生提出的最能打动老百姓的反贪腐,反官倒,现在,二十五年之后,谁在做这件事情呢?是习近平,李克强,王岐山。有目共睹的是:他们反贪的力度之大,前所未有。打大老虎,敢动真格的。也就是说,当时学生盼望的,老百姓要求的惩治贪腐,他们现在在做呀。要求国退民进,更加市场化,这是李克强在做呀。习和王在做反贪腐的事情,李在做反官倒的事情。历史有时候就是这样诡异,学生当年的口号变成今天当权者的行动。学生运动再激烈,知识分子再口诛笔伐,贪官是打不倒的。有行动能力的,是习、李、王,因为他们在这个位置上。所以,二十五年后,我们回过头来看,一方面,出于专制制度的巨大惯性,对知识分子大打出手,对各种社会力量都不给一点空间,而且用的手法相当恶劣。这是强权的一面,我们坚决反对。但同时,他们用实际行动大力度动真格的反贪腐,我们要支持。所以,在六四二十五周年到来之际,我想说,举起你的右手,支持习近平反贪;举起你的左手,抗议强权,反对他对知识分子的打压。一手支持,一手反对。既要有支持也要有反对。现在也有人怀疑,这样的反贪做法,并不能解决中国的问题。现在的办法,用运动的办法,用共产党中纪委调查的办法,并没有超出封建皇帝的东厂、西厂、锦衣卫,这只是治标。要解决中国的贪腐问题,必须要在制度上解决问题,这才是治本。但是,治本不可能一步到位。王岐山曾经说:要通过治标来争取治本的时间。这就是明白话。

问:关于治本的问题,我现在想接着您的思路往前走,请您继续对中国的现状和未来做一些分析和展望。我们前面谈到反贪腐反官倒,谈到这些尚未涉及到治本的问题。上次您接受法广采访时表示,“习近平可能比任何人更有条件,或者说更有可能来推动中国的这场改革”。我想您这里指的是政治改革,那么我想问,您现在还这样看吗?

万润南:我有点疑惑或者说不确定。怎么讲呢?我当时是说,他有这种可能,他有这个能力,他有这个机会,但不等于他有这个想法,或者说他有这个魄力。关键是要做一件事情,你首先自己要有一个愿望,要有一个愿景。我上次也给你讲了,从目前看到的所有迹象来看,没有看到习近平有这种意向。他在反贪,也在支持市场化的深入。但是他这是从维护共产党权力这个角度来做的。他也清楚,如果再不反,这个党,这个政权的合法性可以说荡然无存了。原来深圳市委的一个书记,共产党的一位老干部说,现在这种制度连鬼都得腐败。连鲍彤都说,如果现在他还当官,也一定是贪官。因为你不贪,你就立不住脚,就会被这个体制排斥在外,所以你必须同流合污。现在,一方面是民不聊生,一方面也是官不聊生。为什么呢?张维迎说,现在当官的有特权,但没有人权。要当一个官,都要有一个价码,要行贿。而且,法外有法,帮规家法,叫双规,说把你拿下就把你拿下。中国的吏治腐败到这种程度,堪称登峰造极了。现在看,希望习近平改变专制制度,看来他没有这个想法。但是,把一个贪污腐败的专制变成一个清廉的专制,这是他正在做的。比方说,雍正也是一个封建皇帝,但是他整顿吏治,抓贪官,最后吏治清廉的程度也能达到一定的水平。我想习近平能做的也就是这一点。期望他能够完成中国社会的转型,从治标开始到治本,建立起法制,我们不要抱太大的希望。我还要讲,虽然不抱希望,但我们还是要往那个方向推。为什么呢,一个社会的进步,不光是统治者的意志,还有广大群众的意志,民心的力量。我们看得很清楚,习近平反贪,最后不可能改变共产党这种一党专政的独裁制度,但形势比人强,我们努力推,往这个方向走,有没有可能?不乐观,尽人事,听天命吧。

问:您的分析很精辟,但也多少可能会让人感到悲观。就是说,在反贪这方面,或者形势迫使,或者为了挽救共产党自身的权力,习近平可能会尽量地去做。但是要指望他去治本,或者指望他去完成中国的转型,这个可能性不大。我们上次也谈到过,他有没有可能成为蒋经国那样的强人的苗头,就是说像蒋经国晚年那样,在最后的关头开放党禁报禁。现在,像蒋经国那样成为一个强人,习可能已经做到了,但是让他去解除党禁报禁,这个期待过高了?

万润南:解除党禁报禁,我认为在他这一任里头很难。我这样讲吧,中国社会的进步真得很缓慢。我们曾经有很多要求,二十五年前就已经非常明确提出。比如阳光法案,比方说新闻自由,要立法,比方说反贪腐。结果二十五年过去了,非但没有进展,反而更加腐败,新闻控制更加严格。现在人的自由跟八十年代没法比,那时候相当宽松和自由。现在当局不给知识分子任何的自由和空间,当你传播党的文件,他说你泄密;人家在自己家讨论问题,他说你寻衅滋事。这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完全莫须有,非常过分。这个政权刚性太大,不给民间留一点空间和余地。习近平最近引用老子的话说,治大国如烹小鲜。如烹小鲜就是说要非常讲究火候,非常讲究程序,不能够瞎折腾,你现在是乱折腾,硬折腾。那么,这个鱼那还不烂啊。显然这不是治国之道。但我还要讲另外一层意思,就是倒过来,民间也要给当局留出空间和余地。

问:您刚才谈到习近平想把反贪做彻底,但不要指望他去治本。民间要起来推动社会进步,可是现在您却说民间也要给当局留出空间,这个提法好像不太好理解?

万润南:为什么这样说呢?因为中国有很多事情,要做不容易,真做更不容易。习现在反贪腐,反官倒,实际上他会遇到很大风险和很大的阻力。因为这二十五年,已经形成了一个巨大的利益集团,他们盘根错节,像一堵墙挡住了中国社会的发展。现在只能说这个墙开始松动了。然而,那些既得利益集团对于习李反贪腐的“新政”的反扑还没有真正开始。这个较量将会非常激烈。因为这关系到那么多人的巨大利益,甚至他们的身家性命,他们怎么能容忍轻易给剥夺掉。所以,对习李来说,他们的主要对手或者说主要障碍,是那些既得利益集团。周永康也好,其他的所谓大老虎也好,没有一个不是江的跟班旧臣,都是唯江的马首是瞻。这些人受到冲击不可能没有反弹,不可能没有较量。所以我为什么讲要给习李留出空间,就是说,他们在做这个事情,民间也要理解他们面临的这种风险,要更耐心一点,给他们也留出空间。

问:但是,作为民运领袖,您一直对民运有着很大的影响,您现在说民间要给他们空间,就是说要给当局,要给掌权者留出空间。有些人会反问,他们已经掌握了那么大的权力,我们民间说一点话,自由知识分子做一点表态,他们都要进行这么严厉的控制和打压,采取的手法那么恶劣。到底是谁应该给谁留出空间的问题?他们首先得让我们生存下去吧?

万润南:这个是对的。但是要考虑到一个历史的教训。现在有不少人讲,如果当年胡耀邦不下台会多么好,但是因为八七年的学运,老人帮借机把胡耀邦拉下来了;也有人这样讲,如果赵紫阳能够继续他的政改设想会多么好,但是八九年的学运,不仅赵紫阳下了台,一大批改革派的中坚力量,包括一些在共产党内部的开明力量,几乎全军覆没。这是一个历史教训。有人现在喊,改革已死,等待我们的只是暴力革命了。我说这就不是给习李留有余地的说法。为什么呢?改革没有死,把现在的利益集团已经刚化、板块化的格局打破,惩治贪官,打大老虎,这就是改革。八九年不就是提出了这些口号吗?不要说改革已死,应该说改革正在进行。我讲我们举起右手支持习近平,为什么是右手,右手更有力量些,反贪腐反官倒要更有力量些;举起你的左手,抗议强权,反对习近平对知识分子的打压,因为你不给民间留空间,实际上也是不给自己留余地。

问:你的意思是,更残酷的较量要开始了?如果习近平在反贪中途被利益集团推下去了,人们会不会像当年那样后悔?

万润南:我想说的是,他们如果要反扑,不可能说自己没有贪污,因为这是铁证如山。他们的反扑只可能在政治上下手。他们可能会指习近平纵容自由化,对知识分子软弱。如果我们完全从一个很善意的角度看,前面提到的对知识分子和民间人士的打压可能是为了向贪官下手时候的一种保护性的反应,这也是汲取了胡和赵的教训。请注意一个迹象:他们一方面打压这些自由派知识分子,但使用的罪名很可笑:寻衅滋事,刑拘也还没有下文。我估计六四二十五周年是一个敏感时期,所以我们要拭目以待,看他们的下文。如果真把给这些人重判了,那就是说绝对地没有指望了,说明他们完全漠视民意。我注意到一点,比如说“五四”那天,习到北大去,拉着老教授汤一介的手,汤一介就是当年上书的一个自由派知识分子。如果善意地去看,从某种意义上讲,这样做可能是不要给那些会给他们造成干扰的利益集团留下话把口实。另一个可能是专制机器的巨大惯性,也许并不是最高当局的本意,也可能是有关部门揣摩上意的蠢行。胡也好,赵也好,都被说成是一手硬,一手软,所以下了台。或许现在习是想表现出两手硬。反贪腐这一手很硬,对知识分子打压的这一手也很硬。不给那些想反攻他们的利益集团以任何口实,这是一种解读。但是,说到底,社会进步要靠权力与社会要求相一致,当权者完全漠视社会的感觉和声音,不可能有真正的进步。当局必须学会和社会互动,这个社会有弹性,才会有建设性的互相让步。

问:你的分析是说,民间给当局留一点空间,最后为民间争取到更大的空间?现在让我们再回到六四的话题。和二十五年前比,应该说中国社会发生了一种巨大的变化。用您的话说,就是倒退得很厉害。民心坏了。无论如何,中国已进入到全球化网络化的时代。那么,在您看来,六四对今天的中国的意义是什么?八九六四的精神遗产或者局限是什么?

万润南:我想这些自由派知识份子的聚会非常有意义。这表明民心没有死。之所以还有这些活动,说明我们对将来还抱有希望。六四当年提出的要求深化政治改革,要求建立起一种制度,要求反腐,反官倒,就是说这个要求仍在。尽管一批又一批地被抓,但是薪火相传,火种不会绝灭。这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大无畏精神,表现了他们的骨气,表现了这种精神的传承。这是毫无疑问的。但是我们还应汲取的教训是什么?八九年的时候,我们不给当时当权的改革派一点时间和空间,最后遭致一个完全相反的结果。这应该是一个教训。今天,在六四二十五年的时候,这个教训的现实意义在哪里呢?就是对当局反腐反贪我们要明确支持,他们在做当年六四时学生提出来的这些要求,这些当年打动民心的要求。有人想不通:因为毛泽东的文革搞得天怒人怨,制造了许多冤假错案,最后胡耀邦出来拨乱反正、平反冤假错案,他就得到拥护、就得到了某种合法性。现在,搞成了这么一个贪腐局面,习近平出来反贪腐,又取得了某种合法性?但历史就是这样。为什么呢,设想一下,如果习近平不反贪,或者这次反贪不成功,对中国社会将是一个更大的灾难。那些既得利益集团就更加刚化,更加不可动摇。而且,如果习都不能动摇这样一个利益集团,指望后任者来撼动就更难了。所以这个较量是生死的较量,我们千万不要又像二十五年前后悔的那样,以理想主义代替政治上的现实考量,结果使得反腐受到挫折。那样的话,中国社会将是一个更大的倒退。这一点,我相信大部分知识分子都会同意。与二十五年前相比,他们更成熟更理性了。

问:八九六四以血腥镇压告终。现在有不少人,包括当时那场运动的一些亲历者,他们也许很难去做这种分析。他们觉得这是当局镇压了我们。当时,就有知识分子动员学生回到校园继续进行民运,也许这样做的话,最后能把改革派保下来,能把改革延续下去。但是也有另外的人,他们会去那样想:我们的要求是合理的,合法的,最后是你们镇压了我们,我们不指望你们做什么。他们不愿去区分共产党内部的力量,他们觉得共产党的政权是一个整体?

万润南:我以为,我们很难离开社会的整体架构,利用你一己的力量去改变这个社会,你必须和这个社会的各种力量结合起来才能改变这个社会。这种力量就包括当权派里头的改革者。当权派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有保守派,就有改革派;有腐败势力,就有健康力量。二十五年前,胡耀邦、赵紫阳、阎明复、朱厚泽是改革派和体制内的健康力量;今天,体制内也有改革派和健康力量。一切都是相对的。我记得八九六四时,阎明复跟学生对话的时候几乎是含着眼泪说:请你们给改革派一点时间。给一点时间,也就是给一点空间,那么结果就会很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要保持清醒的头脑。假如最后,习李王他们反腐败功败垂成,会是什么结果?对目前的政治局势,有一个观察点:就是王岐山的政治命运。那些利益集团现在的目标主要针对的是王岐山。他们大概动不了习近平了,但会搞所谓清君侧。如果王岐山成了牺牲品,那等于说这一场反腐基本上寿终正寝,以失败告终。所以这是一个大局。中国现在腐败到这种程度,利益集团贪婪到这种程度,已经形成社会进步的巨大障碍。习李王要搬掉这块大石头,他们在做这件事情,理所当然需要一点耐心,来观察后果。另外,习也不可能成为独裁者。因为任期最多十年,这是一个硬约束。如果说共产党这二十五年来也有进步,进步在哪里呢?就是说权力的更迭按既定程序和平转移了。不再需要全国人民都在等一个独裁者的死。像毛那个时候,结果搞得天怒人怨。邓小平痛定思痛,下决心废除终身制。经历江、胡两代,才把这个制度稳定下来。这二十五年,政治改革就走了这么一小步。

还有一点小小的进步,就是裸退,是胡锦涛做的。江时代,给中国带来了一个巨大问题,贪腐成风,但是最后,虽然他心不甘情不愿,做完规定的任期,还是把班交了,但不完全交权,还要死皮赖脸地干政。胡锦涛任期结束后绝不干政,放手让后人干。我曾经称赞他是“立德”,意义非凡。从这一点也可以看到,社会的进步真的很缓慢,而且代价非常大。

再说一点乐观的看法,今后,估计习近平及其后任也很难去改变这种已经形成的格局:就是说十年后必须交而且要彻底交权。如果这样,就算还是这么一个专制,也会比过去好得多。设想一下,当然历史没有如果,如果共产党从四九年开始就实行这种制度,虽然还是一党独裁,领袖专政,但是他只有十年,有一个时间限制,情况就会很不一样。如果四九年到五九年十年,毛泽东专政,从五九年到六九年是刘少奇专政,从六九年到七九年是邓小平专政,从七九年到八九年是胡耀邦、赵紫阳专政,八九年以后是江胡,跟现在就接上了。如果是这样的话,中国社会比今天会好得多。起码不会有1959年之后三年的大饥荒,不会有1966年开始的十年文化大革命,不会有1989年的流血镇压。所以,乐观一点讲,时间比什么都强,中国社会进步很缓慢,但只要没有大动乱,一切都还有机会。如果指望习近平学蒋经国,能够开党禁,开报禁,完成社会制度的转型,可能期望过高了。最多,习近平也就能做半个蒋经国。蒋经国的前半生做两件事:反贪打老虎,镇压民主运动搞白色恐怖;后半生蒋经国也做了两件事:搞十大建设,开党禁开报禁。如果习李这一代,能抑制贪腐,能推动市场化的深入,建立起一个相对清廉的吏治制度,那就是一个很大的进步。就算对得起历史了。简单地说,就是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历史潮流是挡不住的,是迂回曲折的,是需要时间的,我们有耐心,也等得起。因为时间也好,历史也好,肯定在我们这一边。

问:关于平反六四问题,您如何看?

万润南:关于六四平反,我以前说过,六四这件事,对他们而言,不是一个包袱,而是一个资源。如果他们足够聪明的话,要善用这个资源。反贪腐、反官倒,不就是在八九年就得到巨大的民意支持的口号吗?你们做的,不就是八九年学生提出来的那些事情吗?一边在做着人家当年提出的事情,一边又不给学生们平反。还有一个观点,就是说在人们的心里,全世界所有有良知,有头脑,不是吃了迷魂药的人都明白,六四早就平反了。当年的所谓的镇压学运的“共和国卫士”,他们敢出来露个脸、发个声吗?李鹏、陈希同都要争着撇清自己和六四的关系。互相推诿这么一个“丰功伟绩”,这么一个“巨大的功劳”,不是很可笑吗?习、李、王现在进行反贪腐,就是对八九六四的最大肯定。


野火:对者出局



野火 14-05-15

1. 这一百年间,谁最爱这个国家?谁最关心这个国家?谁最能替老百姓说话?谁比较最能不计自己一时的利害得失而为国家的命运着想?我想了想,还是知识分子。

2. 对知识分子的态度是一个时代政治宽容的主要标志,在这方面,大陆这五十年实在是乏善可陈。

3. 在计划经济时代,中国作家不是自由写作的群体,而是权力控制下的宣传力量。

4. 对于多数知识分子来说,对于新时代的政治要求,没有表现出普遍的抵抗性,可能是他们后来悲剧命运的开始。

5. 不信任知识分子,可以说是新时代的基本特点。中国在五十年代顺利走上苏联道路,就是因为听不进知识分子的意见。

6. 在一个正常的社会里,政府应该听听不同的声音。一个政府犯错误是难免的,而我们的历史是,一个政府从来都认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圣人之举,这是很可怕的。

7. 现代政治是不记仇的,尤其不记异己的仇。政治是有成败的,成的不一定都是好人,败的也不一定就都是坏人,政治的成败和人格的高下不是对等的关系。

8. 新政权让许多大学教授去参加了土地改革,这可以说是后来发生的知识分子思想改造运动的前奏。许多大学教授不是在思想改造运动之后才与新政权妥协的,而是在土地改革时就开始放弃自己的独立性。当时参加了土改的知名大学教授潘光旦、全慰天、孙毓棠、李广田、萧乾、胡世华、、贺麟、郑林庄、朱光潜、吴景超,都写过文章来检讨自己的过去。

9. 对工农群众的简单认同,是1949年以后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的一个基本逻辑,这个逻辑的前提就是工农比知识分子强,其实这是非常荒唐的。

10. 思想改造运动是四九年以后在全国范围内展开的一次规模较大的政治运动,由于运动的主要对象是知识分子,所以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成是对知识分子的第一次清理,为随后到来的1952年的院系调整做了思想上的准备,从此以后,知识分子就开始变得谨小慎微了。这次思想改造运动到1952年基本结束,它带给知识分子心灵上的伤害是很重的。

11. 从个人命运来说,黄万里的人生是个悲剧。因为对一个科学家来说,他一生最有价值的思考没有得到国家的认可。不过对悲剧英雄来说,他们存在的意义是超越他们职业本身意义的,像吴祖光、马寅初和梁思成他们一样,他们的专业成就早晚会被超越,但他们的精神可以成为永恒的财富。

12. 1949年以后,中国的历史却很令人深思。北京市政建设中,历史证明梁思成是对的,但老北京还是消失了。三门峡水库,黄万里是对的,但三门峡水库还是建起来了。马寅初提出要计划生育,但中国的人口还是激增了。

13. 中国历史的吊诡处在于:对者出局。这已成为基本的潜规则。因为专业声望的建立过程中国家有决定作用,所以黄万里不可能成为两院院士,不可能居于他所在专业领域的重要地位。

14. 作为一个水利科学家,黄万里专业声望的最后建立要依靠巨型水利工程的失败来证明,这是多么大的悲剧!但这样的悲剧在黄万里一生中,还上演了不止一次。

15. 一九四九年的时代转换,在中国历史是空前的。因为以往的改朝换代,对整个社会的日常生活影响并不是突变的,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文化传统一般可以延续,而这一次的时代变革却把中国社会的基本结构和文化传统全部改变了。马寅初是新政权建立后的北大校长,而他的一个学术观点却受到了政府的批判,北大的自由主义传统到了他这里已经淹淹一息,独立思想,自由精神已成绝响。

16. 叶企孙和饶毓泰是中国早期物理学发展中的两个奠基人。他们同是留美的博士,后来主要从事物理学的教学工作,中国多数物理学家均出自他们门下。1948年他们俩都是中央研究院物理组的院士,这是当时科学家的最高荣誉。到了“文革”,饶毓泰自杀,叶企孙重病缠身,凄然离世。叶企孙由于卷入一桩重大冤案中,很长时间受到迫害,曾被投入监狱。叶企孙晚年十分凄惨。“当时不少人在海淀中关村一带见到了这种情景:叶企孙弓着背,穿着破棉鞋,踯躅街头,有时在一家店铺买两个小苹果,边走边啃,碰到熟知的学生便说:‘你有钱给我几个。’所求不过三五元而已!”叶企孙、饶毓泰后来都获平反,但他们的死留给人们的印象是强烈的,一个连物理学家都容不下的环境,到底在哪里发生了问题?

17. 李宗恩先生是一个科学家,一九四七年他出任著名的北京协和医学院,成为这所一向由美国人主管的医学院的首任中国院长,他也是一九四八年老中央研究院的院士。胡适和傅斯年曾动员在北平的著名教授和学者去台湾,很多人拒绝了,李宗恩也是其中之一,他要留在国内办医学教育。李宗恩一九五八年被打成右派,奇怪的是年过花甲的老人竟被发配到了云南昆明,没过了几年,一九六二年就死在了那里。想想这些知识分子的遭遇,真让人有说不出的悲愤。像他们那样的人才,在中国现代历史上,是积了多少年的精华才出现的,然而一个新时代就那样轻易把他们葬送了。

18. 胡先骕是中国生物学的创始人,享有世界声誉的植物学家。1949年以后,胡先骕没有走,而是留下来继续他的生物学研究,那年他五十五岁,还是一个科学家最好的年龄。1955年中国科学院学部成立时,在自然科学家中,胡先骕是极少几个老中央研究院士而没有成为学部委员的。就是因为他坚持自己独立的科学思想,在一个新时代里,他最终很难和他所处的时代达成平衡,他是中国生物学界少有的享有世界声誉的科学家,但在一个一切以政治为首要标准的时代里,科学完全成了政治的婢女,胡先骕就因为反对李森科的非科学理论,而最终没有成为学部委员。胡先骕的落选,不是他个人的耻辱,而是这种体制的耻辱。胡先骕于1972年去世,终年七十五岁。他在文革中身心受到极大的折磨,他由原来所住的一所约三百平米的住宅,被迫迁到了一所仅有十平方米的斗室中,平生所藏的图书、资料和尚未发表的研究成果,均散失殆尽。一代科学宗师,就在这样的处境中离开了人世。

19. 安福是江西的一个偏僻小县,但在本世纪初,不到几年的时间里,却有三位少年,由这里走进了千里之外的清华园,他们是罗隆基、王造时、彭文应。罗隆基是哥伦比亚大学的哲学博士,王造时是威斯康星大学的政治学博士,彭文应是威斯康星大学的政治学硕士。安福三才子,在40年代都达到了他们人生最辉煌的时期,无论是学问,还是社会声望,他们没有与旧政权共进退,都满腔热情地投入新的环境中。也许是命运的安排,也许是偶然的巧合,1957年全部成了右派,而且罗隆基、彭文应是全国五个未获平反的右派中的两位,三个人都在“文革”中凄惨离世,想来真是令人心酸。

20. 董时进是一个始终让我不能忘怀的知识分子。历任国立北京农业大学教授、主任;国立北京大学、燕京大学、交通大学、国立北平大学法学院等教授。董时进对国民党政府取缔民盟很有看法,他认为这是一个政府的下策,是害多于利的。他说;“因为一般人民对于政府大多恨它腐败贪污,而认为尚可取的,则是比较上还能给人民一点自由,政策不同的政治团体也还可以存在。人民对于共产党最害怕的是它的专制,太不给人民自由,党派根本不能存在。”他认为,自己腐败但还给人民一点自由的政府,比那种又腐败还不给人民自由的政府总是要好一些。这个简单的常识,中国多数知识分子要在经历了半个世纪以后的悲惨命运中才想清楚。

21. 董时进有一件让后人肃然起敬的事是:一九五零年,他上书毛泽东,反对土地改革。他的根据是:旧中国农村土地是‘自由买卖’的,租佃关系是一种‘自由契约’,所以它不是封建性质的土地制度,因此就不应该进行土地改革。”“土地改革把土地分散了,经营不利”。“地主是勤劳的,而农民则是懒惰的” “地主土地私有权是神圣不可侵犯的。”一九四九年以后,在老一代知识分子当中,人们比较熟悉的有骨气的知识分子是梁漱溟和马寅初,但与他们比较起来,真正能在大问题上看出轻重的还是董时进。

22. 张东荪曾做过私立光华大学的文学院院长,在专业领域,他是被否定的人物,对一般人来说,这个人就更陌生了,但张在1949年以前,却是非常有名的人物。新时代里,他已是被遗忘的人物,青年人早已不知他是何许人也。张的被重新发现,首先是许多学界人注意到他思想的价值,还有就是他后半生的坎坷命运。1973年,张东荪离开了这个世界。此前,由于受其连累,他的次子中科院学部委员、著名物理学家张宗隧,三子社会学家张宗炎,已先后自杀。1949年后张没有写什么东西,作为哲学家的张东荪在1949年就死了,那时他也不过63岁。

23. 吴恩裕这一代自由知识分子是抗战以后才学成归来的,40年代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像他的同辈朋友储安平、费孝通等人一样,他们在40岁以后,已经没有做学问的条件了,想来真是痛心。吴恩裕还做了红学研究,更多的学者则是什么都不能干了。

24. 1949年,顾颉刚57岁。他没有走,留在上海复旦大学做教授。作为学者,顾颉刚的学术道路与政治的关系并不大,但顾颉刚本人是受胡适、傅斯年、钱玄同等人的影响成长起来的,在精神上深信特立独行的原则。整个50年代,顾颉刚基本没有什么好心情。他在日记中说:“到京8年,历史所如此不能相容,而现在制度下又无法转职,苦闷已极。”到了“文革”,顾颉刚作为反动学术权威,戴高帽,受批判,每天到历史所劳动,一直持续到70年代初才得以解脱,和他同时代的学者比较起来,顾颉刚的后半生基本还在做学术工作,终是幸事。

25. 我常常想,沈从文是属于另一个时代的,作为小说家的沈从文其实早已死去,不死的是他的小说。常风先生和我提到沈从文常是叹息,对于他不写小说,常先生口中总是一句话:太可惜,太可惜。现在想来,常先生的叹息声中,是对一个天才命运的无奈,更是对一个时代没有让一个天才作家继续写下去的感慨。

26. 中国的知识分子,就钱钟书那一代人来说,确实是值得深入研究,他们当中有陈寅恪这样的,以不合作为最高原则,有顾准这样敢于反叛的,有储安平这样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的,更多像钱钟书这样看透了而“闭门不管天下事”的,正是这些丰富的知识分子选择,构成了中国当代知识分子悲欣交替、起落交织的全部人生。

27. 钱钟书对政治的看法非常独特,这种独特是在回避政治中得到体现的,在他看来,政治那东西,一旦沾上,就没有一天安生。然而,尽管钱钟书这种对政治的态度,使他在1957年没有落入“右派”的行列中,但1966年的到来,也使这位从不问政治的纯粹学者不得不放下自己的研究去种菜了。钱钟书在当代为人广泛尊敬,除了他在专业上的巨大成就外,钱钟书是一个真正超然物外的学人,凡是了解历史的人,都很难在任何一个历史的波动中找出钱钟书前后不一致的地方,这种人格的力量是非常令人尊敬的。

28. 作为一个有创造性的剧作家,曹禺在40岁前就已完成了他一生的工作,他是1910年生,之后,他的创造性就没有能再发挥出来。就个性而言,曹禺是属那种谨小慎微的人,他本人是艺术家,可他40岁以后赶上了一个不容艺术家气质的环境。对于曹禺40岁以后的创作,他的朋友吴祖光有过尖锐的批评,意谓他是太听话了。而黄永玉的批评更是痛心疾首:“你是我的极尊敬的前辈,所以我对你要严!我不喜欢你解放以后的戏。一个也不喜欢。你心不在戏里,你失去伟大的通灵宝玉,你为势位所误”晚辈剧作家沙叶新也曾直言批评过曹禺的没有主见。

29. 冯友兰一生可说的事非常多,他的经历在他那代知识分子中可以说是最丰富的。他一生的特点,有人评论说是太接近于权贵。成亦在此,败亦在此,他过于在意自己在一个时代里的地位,他有时候是不看时代发生了什么变化,而硬要让自己处在中心,如果他能有自觉退于边缘的意识,他给人们的印象就不是现在这样。作为一个知识分子,冯友兰没有树立起自己的独立性,他一生多变,这个变可以理解为他不断追求新东西,但对任何成年人来说,多变一是出于自保,一是出于不甘退居边缘。冯友兰对领袖的感情可以理解,但领袖对冯友兰其实并不是真心敬重,要是真心敬重,文革中冯友兰也就不会吃那么多苦了,旧时的领袖倒是真心敬重他,但他却不念旧好,单就个人之间的友情而言,冯友兰的那些作法也有点过头,甚至是自做多情了。

30. 冯友兰先生早年是独立的,这种独立曾一度消失,但最终冯友兰又独立了,尽管这已到了他生命的终点,一个人到了这步天地才“海阔天空我自飞”,让人觉得多么沉重。冯先生“文革”中的失误,有其性格的原因,但更多的是时代的关系。冯先生作为一个读书人,在那样的环境下,做一些违心的事,常常不得已而为之。冯先生死后,港台一些学者已放弃了对他“文革”中表现的苛评,倾向于认为冯先生的一生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剧。季羡林挽冯先生说是大节不亏,晚节善终,当是知人之论。

31. 金岳霖这一代知识分子,本来言论应该是最具独立性的,但在历史巨变中,我们没有看见这种独立性。金岳霖晚年,对自己的选择有很沉痛的反思,但他的话说得很含蓄。1957年,金岳霖平安无事,不知这是否和他与毛主席吃过4次饭有关,但与金岳霖主动放弃自己的学术观点而尽可能迎合时代有关。关于金岳霖早年的生活,我们现在知道的不多,知道的也多是关于他个人生活的一些趣闻,如他和林徽因一家的关系之类。我读过一些国内出版的关于金岳霖的书,感到金岳霖这样的知识分子是读书人的楷模,身上有许多优秀的品质,学问好,人又高雅,有中国人的机智(如他有作联语的嗜好),又有西方人的幽默。从他晚年的谈话中,能感到他在做出违心之论时,是有过考虑的,不过他“终究是一个活的、具体的人”。就个性而言,金岳霖大概属于比较软弱的人。

32. 在四十年代,晚胡适他们那一代的青年学人中,最为老辈学者陈寅恪、赵元任、傅斯年看好的两个学者,一个是出身燕京的周一良,另一个就是出身清华的杨联陞。杨联陞、何柄棣、徐高阮他们,先后去了美国和台湾,大体上是过着学者的生活。杨联陞是幸运的,他要是回到北平,命运最好,也不过就是后来的周一良,周一良是回来了,但半个世纪过去了,想到当年同在哈佛读书的周、杨二人不同的人生命运,我们该做何感想呢?

33. 周一良对自己中年的否定,不仅是对自己人生的反省,更是对一个时代的评价,他晚年多次对陈寅恪的怀念,正寄托着他心中的理想,知识分子如果失去了独立性,悲剧早晚会降临,在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当中,周一良的经历是最典型的,由盛而衰,本来是学者却成了政治的牺牲品。

34. 50年代初,陈寅恪《对科学院的答复》中也提到周一良,他说:“我要请的人,要带的徒弟都要有自由之思想、独立精神。不是这样,即不是我的学生。你以前的看法是否和我相同我不知道,但现在不同了,你已不是我的学生了,所以周一良也好,王永兴也好,从我之说即是我的学生,否则即不是”。从陈寅恪的语气中,能感到他对周一良等自己学生的期望,遗憾的是他的学生在追求“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上没有自己的老师执著。

35. 周一良先生的学术兴趣本来在魏晋南北朝这一段,但后来周先生几乎没有能按自己的兴趣去做研究,周先生在他同时代的知识分子中,还算是灾难少的(“文革”前),但恰恰是在他这种还算顺利的学者身上,让我们感到一个时代是如何将一个学养极好的学者变得平庸起来的。不平庸,不听话,就难以生存,想到这些我们也就不能再苛求一个学者了。周先生在“文革”后期和冯友兰、魏建功、林庚3位老教授成了“梁效”写作组的顾问。

36. 杨荣国这样的学者,今日已成为学者的一个教训。因为他以学术为政治服务来治学术,已完全背离了学术精神。但像他这样的学者在新环境里,却处处如鱼得水,在杨树达、陈寅恪、顾颉刚这些学者不适应的时候,杨荣国这样的学者正是喜气洋洋的时候。他当时是湖南大学文学院院长兼历史系主任。

37. 1949年以后,中国社会的发展道路是由一些根本就不懂经济的人来设计的,不仅最初具体掌握中国经济发展模式的高层官员如陈云、薄一波、李富春等人不了解现代经济,就是当时中共的经济学家如沈志远、许涤新、孙冶方、于光远、薛暮桥等人,对于现代西方经济的了解,也根本无法和那一批留学欧美的社会学家相比。

38. 从科学家的角度讲,我也以为邓稼先、朱光亚他们是不幸的,他们俩和杨振宁、李政道都是西南联大的高材生,杨、李在美国研究科学,邓、朱在中国研究军火,我们不能说他们的工作没有价值,但对一个科学家来说,我总以为他们有点遗憾。

39. 王实味到了延安,但延安最终不要他了,因为他有自己的思想,延安不需要这个,有一种思想就够了。不要个性,不要独立思考,只要服从即可。所以那些到了延安而还想用自己头脑思考的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就都不适应了。王实味是最典型的,还有高长虹,还有萧军。他们都是些不受延安欢迎的人。

40. 冯友兰、金岳霖、贺麟都是留美的博士,作为同时代3位著名的哲学家,在变动的时代里,他们的理想和选择常出现后人难以理解的背反现象。这几位哲学家的学问人们是公认的,但他们的经历却又是曲折的。我想从他们的经历中感受一个时代是以怎样的方式和力量,使这一批留美的博士放弃了自己早已形成的价值观念,他们的转变有多少是出自真诚,又有多少是出自无奈!在西南联大校史上,这3位哲学教授不仅留了下来,而且很快和新时代同步,倒是当年几位治历史的教授如陈寅恪、钱穆、傅斯年、毛子水、姚从吾等人,保持了清醒的选择,哲学家和史学家对立的选择,给我们留下许多启示。

41. 陈寅恪、胡适和陈垣私谊很好。1949年,胡适和陈寅恪同机离开北平。由于二陈一胡为当时中国史学界的重要人物,他们都在南京政府抢运计划的名单上。这3个史学大师,从这一年开始分手,各自走了3条不同的道路。胡适先飞美后赴台,陈寅恪客居广州,辞不赴京。只有陈垣能顺应潮流,继续做辅仁大学的校长,一直做到院系调整以后的北师大。陈垣从此转变了,以后他每做文章,几乎都要否定自己的过去,19591月,他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史学界对二陈的评价是:陈寅恪重志节而陈垣识时务,因此二人的命运也就截然不同。

42. 陈寅恪先生1949年后的辞不赴京及“著书唯剩颂红妆”等行为,绝不是一时迂执,而是在固定价值观念支配下的清醒选择。

43. 钱锺书先生很厌恶政治,但并不是不关心政治,是眼见的政治太让他寒心了。他不是一个有意要做隐士的人,而是现实让他太失望,到最后他连说一说的兴趣都没有了。沈从文先生在临终前,家人问他还有什么要说,他的回答是:“我对这个世界没有什么好说的”。 沈先生是一个弱者,但他临终的这句话却是强音。

44. 像钱锺书先生一样,王力先生后来也是一个不再多说话的知识分子,他们的沉默,我们可以理解为是对一个可耻时代的控诉,但那样的屈辱,对知识分子的精神打击是毁灭性的,长时期的这样生活,有时可以改变一个人的性格。

45. 在同时代的朋友中,费孝通是极少数幸存下来的人之一,作为一种象征,他能让今天年轻一代感受到那一代知识分子的精神风貌和坎坷人生。费先生这一代知识分子,有很好的中西文化背景,自然也有很强的自由民主观念。但岁月无情,历史难测,1957年不仅埋葬了这一代知识分子的肉体,而且将崇高的信念也埋藏进幸存者的内心世界了。费孝通先生晚年已不愿多谈这些,但从他的散文,或者专业论文中,我们又时时能感受这种信念的强烈。

46. 费孝通年轻时形成的对政治的热情,一直持续到今日。对于费孝通来说,1957年是他人生中的一次根本转折。在1949年以前,作为社会学家的他,在李公朴被暗杀后,面对白色恐怖,他敢于在报上公开发表声明,认为:“李公朴的血是标志着中国人民争取民主运动的转折点。”“是最后胜利的前兆”。在1957年,费孝通敢于写出像《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样被称为向党进攻的第一炮文章,真给人以不减当年勇的感觉,然而他为此付出的代价太沉重了。1980年复出之后,虽然我们仍能在他那些远离政治的文章中感到一颗知识分子跳动的心灵,但我们却很难再读到他早年《观察》文章和《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这样令人振奋的论文了。作为一个徘徊在政治与学术之间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晚年费孝通给我们的启发是很深的,从理论上讲,当他更有资格、更有机会放言国是的时候,作为知识分子,费孝通的影响却不如他年轻的时候,他曾说过:“四十年代后期是写作上第一个丰收期,对当时中国的知识界有一定影响”。在中国第二代自由主义知识分子中,费孝通成为新时代学者从政的一个典型,我不知道这是他的幸运亦或不幸。

47. 贾植芳先生曾说过大约是这样意思的一段话,从创造社、太阳社到左联直到四九年以后,可以说从来都是窝里斗,斗到最后就是五五年的胡风集团,就是五七年的丁玲、陈企霞和冯雪峰成为右派,就是文革时期周扬那样的结局。新月社成员也不是没有矛盾,他们也为一些问题争吵过,但新月作家就没有个人恩怨,他们一生都是朋友。

48. 对延安知识分子,要稍加定义:主要指从事社会科学研究的知识分子,从事自然科学的知识分子,不在此例。延安知识分子的主要来源是当年的左倾教授和左倾青年,在教授中以陈伯达、艾思奇、范文澜为代表,在青年中以胡乔木、于光远、胡绳为代表。当年投奔延安的知识分子很多,但并不是所有到了延安的知识分子就是“延安知识分子”,而主要是指那些在思想和行为上都能与延安保持平衡的知识分子,如果说延安确有新文化,那么创造这些新文化并为这些新文化所化的知识分子,才可以视为是“延安知识分子”,有些没有到过延安的人,仍可以把他们看作是延安知识分子,而像王实味、肖军、高长虹虽然到了延安,但最终无法和延安文化达成平衡,所以也不应当看作是“延安知识分子”。

49. 1949年以后,主要活跃的作家不是以往那些受过正规大学教育的作家,而是从延安和更为广泛的解放区来的文化水平很低的作家。由于这个时代对于过去受过良好教育的知识分子不放心,但一时又没有更多新的知识分子来满足时代的需要,所以五十年代初期,是一个什么都可以速成的时期,作家也不例外。

50. 大体上可以说,左翼作家在婚姻的责任感上,一般来说是比较不负责的。在左翼知识分子和左翼革命者的婚姻中,有一个奇怪的现象,就是他们的婚姻对象常常在同伴中转移,而同伴之间并不感到难为情,因为他们有更高的理想。左翼作家间婚姻对象的变换,常常并不影响他们之间的友情和他们对革命的热情,在一个极小的范围内,他们很快能把失败的婚姻用更高的革命热情抚平,虽然彼此的婚姻对象发生了变化,但左翼革命者之间产生情敌的现象一般来说并不严重。

51. 萧军虽然是左翼作家,但他是真正的左翼,而不是那种见风就转向的左翼作家。他在延安的时候,就是一个有独立思想的人,为此受到过主流政治领袖的批评,最后出走延安,他和那里达不成平衡。在当年左翼作家中,与鲁迅关系好而还有独立思想的人,一个是胡风,还有一个就是萧军,他们才可以看成是鲁迅的传人,可惜到了后来他们的命运都不好。

52. 丁玲不会想到她早年对萧军的批判,过不了几年就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因为她没有能力对延安的意识形态进行反思,大家在这样的意识形态下生活,自以为找到了真理,其实是不但失去了良知而且失去了独立的人格,最后与早年被自己所批判的对象同归于尽,甚至结局常常更惨,这不是因果报应的循环,而是一种意识形态所内含的必然逻辑。

53. 中国现代文学的成就,早已是世人公认的。四九年以前,中国已经出现了像鲁迅、郁达夫、施蜇存、沈从文、巴金、张爱玲、老舍、茅盾、丁玲、钱钟书、无名氏、路翎等许多优秀的小说家,还有更多优秀的诗人。但这些人的成就,都是四九年以前完成的,他们在四九以后要么不能再从事文学写作,像沈从文,要么虽然还能从事文学写作,但已完全没有了自由写作的心态和自由写作的精神,最典型的就是老舍。他在四九年以后的很长时间里,虽然和新时代达成了平衡,但他最终的命运却是投湖自尽。

54. 早年左翼文人留下来的文学作品,现在评价,不如新月文人的文学作品更有生命力,因为新月文人的写作精神是自由的,而左翼文人的写作却受制于一定的意识形态。在这方面,丁玲是一个典型。她到了延安以后,经过一点曲折,最终为延安文化所化,而成了一个在新时代为延安文化所驯服的作家。她不但自已失去了自由写作精神,而且还要用那种精神来领导文学,她在五十年代主办中央文学讲习所,以延安文化为基本思想,试图为新时代造就一代新作家,五十年代的中国文学,就是这些人的天下。

55. 在中国现当代文化史上,有几个人的经历和命运特别耐人寻味,他们是周扬、冯雪峰、胡风、丁玲。他们四人有过合作,但更多的是分歧,最终还是带着恩怨离开了世界。他们的命运又和两个伟人有关,一是政治领袖毛泽东,一是文化旗手鲁迅。

56. 在关于冯雪峰的研究中,有一个问题在困惑着人们,因为以冯的资历和与毛的关系,他不应该有那样的结局,但他一生的坎坷给人们留下的却是另外一种感觉,研究冯的思想历程,我首先想到的一个问题就是毛泽东为什么不喜欢冯雪峰?冯后来成为中共与鲁迅之间联系的主要人物,与他和毛个人的关系有关。1949年后,对冯的安排是中国作协副主席,《文艺报》主编,中国作协党组书记,人民文学出版社社长兼总编辑。以冯的资历,这种安排似乎不能说是很高。1954年,冯就开始受到批判,显然,毛对冯是有看法的。对冯的不满,最初是由李希凡、蓝翎评《红楼梦》的文章引起的,理由是“两个小人物”给《文艺报》投稿受到冷遇。

57. 中国文学五十年的道路,最大的破坏来自于对作家自由写作精神的压制和打击,这是一个坏时代,坏时代不说能说绝对产生不了好作品,比如前苏联就有索尔仁尼琴那样的作家,还有东欧也出现过许多类似的作家,但在这五十年中,中国没有那样的作家。中国作家在自由写作精神的养成和自觉上,不如前苏联和东欧的作家,这不是作家的错,而是制度的错。就文学成就而言,在这五十年当中,人们没有什么特别留恋的文学作品,人们还是怀念过去,怀念三四十年代。“最是文人不自由”,这是陈寅恪一九三零年写的一句诗,用它概括这五十年来作家的处境,我以为是最恰当的。

58. 我们的文学为什么进步不了,因为作家们在他们写作的时候,没有自由的心灵,不是他们不知道该写什么,而是他们太知道他们该写什么了。

59. 胡风事件发生时,在权力中心几乎没有人同情胡风。因为当时负责胡风事件的具体部门中的领导都是胡风的对立面,在中宣部的周扬、林默涵、胡绳和在中国作协的领导人邵荃麟、刘白羽、何其芳等人,基本上都是早年批判过胡风文艺思想的人。

60. 中国知识分子一旦进入权力中心以后,极少有人表现出对弱者的同情,他们基本上承担的是助纣为虐的工作,在具体执行中,宁左勿右是他们的工作特点。因为这种东西已成为一种文化,深刻地沉淀在从政的官员和知识分子心中,所以他们处在权力中心的时候,都对别人的痛苦麻木不仁。但他们没有想到,自己一旦被权力抛弃,面临的是比他们当年所面对的弱者更为悲惨的结局。中宣部在文革中的遭遇,可以说明这个问题。罗瑞卿、陆定一(特别是他妻子严慰冰的遭遇)、周扬、乔冠华、章汉夫、邵荃麟等人都有这样的经历。延安文化里没有对政治斗争中弱者的同情,因而使所有参预斗争的人,没有最后的胜利者,因为他们的命运都不掌握在自己手里。

61. 同是左翼知识分子,周扬与胡风、冯雪峰之间始终关系紧张,而鲁迅却对胡风和冯雪峰最有好感。同是延安知识分子,周扬和丁玲的关系几成水火。他和胡乔木的最后关系,都可以解读出丰富的历史内容。

62. 历史著作的叙事风格,1949年以后有一个大的变化,大体可以称之为“联共布党史的”风格,它的实质就是自说自话,对于历史事实缺乏起码的尊重,一切服从意识形态的要求。

63. 1949年后,我们评价往日历史有一个荒唐的逻辑,那就是不顾及当时的历史事实和知识分子对国家对民族的赤诚之心,而一味地以党派的立场,以是否同一个将要夺取政权的政党所持的理论一致为基本的判断尺度,只要有利于夺取政权的,即给予高度评价,反之即斥之为反动、倒退、不现实等等。这种对历史的态度长时期以来混淆了许多理论问题,也导致了年轻一代对历史的无知和轻信,如果不是专门研究者有深入阅读原始材料的耐心和勇气,许多被误解了的历史不知还要被遗忘多少时日。

64. 以傅斯年和胡适为代表的中国现代史学中的“史料学派”,本来已为中国现代史学奠定了非常好的基础,但因为后来中国史学的发展成为马克思主义史学的一统天下,不但使已有良好训练的学者不能在学术上再做出更大的学术成就,而且使新一代学者的学术训练走上了歧途。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家中,第一代的五老(郭沫若、范文澜、翦伯赞、侯外庐、吕振羽),由于早年的训练还是受史料学派的影响,所以他们早年的研究还可以说具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稍后的吴晗、尹达、吴泽等学者,早年也有很好的学术训练,但他们后期的学术研究,特别是受了马克思主义史学影响以后,他们的学术研究是退步了;到了他们以后的马克思主义史学家如华岗、胡华、胡绳、何干之、刘大年、张如心等学者,他们的学术研究工作,现在看来很少能经得起时间的检验。

65. 对于傅斯年和史料学派的批判,使四九年以后成长的史学研究者当中很难出现像他们前辈那样的史学家,因为训练不足或者说曾经误入歧途,他们已经回不到傅斯年的路上去了。破坏比建设要容易得多,四九年以年,中国并不是没有史学方面的青年才俊,但因为意识形态的制约,那些颇具文史才华的青年才俊,都在学术上走过弯路。像李泽厚、李希凡、蓝翎、冯天瑜、朱永嘉、戴逸等先生,甚至姚文元、余秋雨,他们本来是有可能成为像他们前辈那样的学者的。中国现代史学的道路是曲折的,绕了五十载,还得回到傅斯年,这是很让人感慨的。

66. 胡适这个人的价值,我们今天已经看得比过去清楚了,进入下一个世纪,我们就更需要读懂胡适了。为什么呢?因为胡适是一个有世界眼光的人,他差不多在七八十年前就看出了世界的趋势,这是很不容易的。胡适是一个没有排斥性的人,他一生中有那么多朋友,不是偶然的。他有一个看法,就是做学问要在不疑处有疑,而做人却要在有疑处不疑,这是何等境界!他是一个胸怀非常坦荡的人,知人论事,常能出以公心,一生说话,多为持平之论。

67. 胡适是中国新文化最重要的代表,文章简洁明快,是用平常话讲大道理的人。他的思想有开放性,他的方法有科学性。他的文章又最平易近人,是那种可以学,也能学的文章。过去语文教材里不选胡适的文章,最大的损失还不是在文章的做法和文风的变化上,而是我们失去了像胡适那样想问题、看问题、做学问的方法。

68. 195211月,胡适到台湾讲学,当面对蒋介石说:“台湾今日实无言论自由。第一无人敢批评彭孟缉。第二无一语批评蒋经国。第三无一语批评蒋总统。”所谓无言论自由是‘尽在不言中’也。胡适还写信劝蒋介石不要连任总统,这些事,都是需要勇气的。胡适敢劝蒋介石不要连任总统,我还没听说过有人劝毛泽东不要连任党主席的。

69.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我们可以说,凡是早年听了胡适的话或者诚心要像胡适那样研究学术的人,多数都在学术上做出了较大的成就。而早年没有听胡的话的那些有才华的学者,像吴晗、王瑶、赵俪生等人,到了晚年结帐,他们对学术的贡献大体上赶不上那些走了胡适的路的那些学者,比如杨联陞、何柄棣和殷海光。

70. 我们评价历史人物不能完全以道德为尺度,但也不能不注意一个人的道德。就鲁迅和胡适两个人来说,我要先问一下,假如他们还是两个生活在我们中间的人的话,我们更愿意和哪一个人成为朋友?哪一个人更容易成为我们的朋友?你更愿意和哪一个人共事?我想多数人是会选择胡适的。我们可以说,道不同不相与谋。但就以在同道当中作一个测量的话,我们还是得承认,胡适的朋友要多过鲁迅。这只是一个事实的评价,而不是一个价值的判断,一个人的思想和他的朋友多少并没有直接关系,但一个人一生总和他的朋友发生冲突,我们也不能就因为一个人的思想了不起,而在道德上也认同了他那样的做人方式。

71. 红卫兵文章的文风,有两个来源,一个是毛泽东,一个就是鲁迅,这是一个事实判断。

72. 为什么鲁迅后来被恶势力、专制的力量利用呢?为什么他们不利用胡适呢?国民党时期当局是排斥鲁迅的,胡适有时则在官方的一边;到了另一个时代,则借鲁迅作了这么多的文章,把这么多的东西强加给鲁迅,利用鲁迅愚弄了这么多人这么长时间,四九年后,鲁迅差不多是他同时代作家中唯一个没有被禁止的作家,在毛泽东的著作中,鲁迅是被提到和正面引述最多的一位现代作家。我感觉是鲁迅的思想里面有一些容易被某一政治力量曲解的成分,或者鲁迅的语言指向不是太明确,容易被别人利用。如果是进步力量的话,为什么不利用胡适呢?胡适是容易和官方妥协的人呀。在不容任何异端的时代里却完全容纳了鲁迅,这是非常需要深人研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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