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5年12月28日星期一

端传媒:改革派之死

来源:端传媒 作者:维诺(记者,评论人)
2015/12/23

2012年,十八大中共换届之时,学者荣剑曾预言,八十年代的改革派,很可能随着习近平的上台而“返场”与“登场”了。但事实却是,仅3年时间,改革“派”就几乎彻底“退场”:党内民主“派”偃旗息鼓,党外力量完全被打压,整个社会彻底散沙化,原子化的个人将直接面对国家机器。


摄:Stringer /REUTERS

(上):党内民主人士的尴尬与失落

2012年,十八大中共换届之时,学者荣剑曾预言,八十年代的改革派,很可能随着习近平的上台而“返场”与“登场”了。但事实却是,仅3年时间,改革“派”就几乎彻底“退场”。

“他们现在,就是要把胡耀邦变成共产党的耀邦,但人们纪念耀邦,是因为他是人民的耀邦。”

20151119日,在中共中央召开胡耀邦百年诞辰座谈会的前一天,吴伟对我说。62岁的吴伟曾任中共中央政治体制改革研究室处长和研究员,参与起草80年代政改总体设想,担任原中央政改研讨小组办公室主任鲍彤的秘书。他于1989年因六四事件而被审查。

“官方纪念胡耀邦的出发点,是把胡耀邦作为一种执政党所余不多的正资产,他们希望将这个被冷落的正资产盘活,并且让它增值。纪念胡耀邦的主题,就是把胡耀邦的一生,归结为党的耀邦,把他在改革开放以后,所做的绝大多数事情,都说成是从党的利益出发。”

吴伟的这一论断在第二天,得到了来自最高层的印证。

1 是党的耀邦,不是你的耀邦

官方越纪念胡耀邦,胡耀邦生前所推行的党内民主改革、防止个人崇拜专断,越发远去。

20151120日,作为执政党的中国共产党举行了胡耀邦百年诞辰纪念座谈会,几乎同时,《胡耀邦文选》出版,《胡耀邦》电视纪录片上映。

胡耀邦曾于1980年至1987年担任中共中央总书记,由于其在任期间,积极推动政治与经济改革,推行“废除领导职务终身制”,对学运保持宽容,因此在19871月连续七天的“党内生活会”中,被党内保守派“逼宫”下台。1989年,因为胡耀邦的突然逝世,学生大规模自发悼念并提出政治民主等要求,由此引发了震惊中外的“六四事件”——也因此,胡耀邦在其身后多年,一直都是共产党的“心结”所在。

表面上,本次高规格纪念座谈会,中共中央给这位曾经的名义最高领袖“平反”了,但处理方式却值得玩味。

一方面,胡耀邦的后半生──不合程序地被逼宫下台,遭到“反资产阶级自由化不力”的指控,因其去世而引发的八九学运,完全避而不谈。另一方面,若对比10年前的胡耀邦诞辰90周年纪念讲话,会发现彼时国家副主席曾庆红与今年习近平所讲的内容,显著不同。2005年,曾庆红赞扬胡耀邦“探索党和国家领导体制的改革”,2015年,习近平只字不提这一段。2005年曾庆红称赞胡“为加强和改善党的领导做了大量工作”,这一点在2015年也大量简化,其中胡耀邦“反对个人崇拜”、“完善党内民主”的表述,已不复存在。

近年来,中国的党内民主派与党外改革派常借胡耀邦来纪念80年代中国的锐意改革,并寄望未完成的民主政治改革可以早日重启。但这显然不是今天执政党纪念胡耀邦的意思。

在纪念胡耀邦诞辰100周年时,习近平的讲话中专门添加了胡耀邦对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的坚守:“那种认为‘共产主义是渺茫的幻想 ’、‘共产主义没有经过实践检验’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但对胡耀邦如何理解马克思主义,如何推动民主政治改革,则视而不见。

如吴伟所说,习近平正在将胡耀邦“作为共产党的政治资源盘活”。“盘活”中共党史中原本冲突矛盾、难以自圆其说的地方,求取最大公约数,为我所用,从而重建正当性,也是中共十八大以来鲜明的执政特色。

在纪念邓小平110周年诞辰时,习近平将“坚守共产主义信仰”描述为邓的首要美德;纪念被认为是保守派的陈云110周年诞辰,习又称陈云积极支持邓小平的改革开放。毛泽东时代与邓小平时代如何打通?一句“前后两个三十年互不否定”就解决了问题。

早在2015年初,党内党外的民主改革人士就对胡耀邦纪念怀有期待,他们把纪念胡耀邦看成一个象征改革希望的政治风向标。而纪念会过去,他们却目睹了最吊诡的场景——官方越纪念胡耀邦,胡耀邦生前推行的党内民主改革、防止个人崇拜专断,越发远去。

与此同时,他们自己,和他们追随的胡耀邦一样,也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位置。

2 尴尬的党内民主人士,微弱的抵抗

仅仅3年时间,改革“派”就几乎彻底“退场”。

临近胡耀邦百年诞辰时,大部分中国大陆媒体都接到宣传部的通知:在专题文章上,市场化媒体不能有自选动作,也就是说,只能转载官方媒体统一报导。 只有少数媒体坚持了“自选动作”,刊发改革派学者的文章──当然,还是在安全线以内。

《财经》杂志刊发了中央社会主义学院政治学教授王占阳的文章《胡耀邦的富民思想》。

王占阳被视为党内民主派学者的代表人物。一直以来,他提倡“普世的宪政社会主义”,在他的论述中,有“两面大旗”,一面是马克思,一面是邓小平。他把马克思解释为“主张宪政民主政体”,把邓小平解释为“主张社会主义市场经济”。在此前与胡耀邦之子胡德平共同出席的座谈会中,他也曾提出中共是“长期执政,完成执政使命”,而非“永远执政”。

以此种方式要求党内改革的声音,曾在2012年十八大换届之际频繁出现。但很显然,新一届领导人完全拒绝了这一呼吁——要求共产党自我改革的强烈声音,在这两年来已近乎绝迹。

一直被视为党内民主派老人的发言阵地《炎黄春秋》,此次也刊发了与官方定调截然不同的纪念声音。原中共中央办公厅调研室正局级研究员郝怀明发表文章《胡耀邦与党的现代化》,文章提到胡耀邦反对在任何事上与中央保持一致的观点,而应该发扬民主。中央党校党史部教授王海光也在《炎黄春秋》杂志发表文章,其中引用1980年胡耀邦参与起草的《关于党内政治生活的若干准则》,并发出质问:“反对个人专断,发扬党内民主,这35年来究竟落实了多少?是不是颇有‘好了伤疤忘了疼’的感慨?”

“好了伤疤忘了疼”显然意有所指:中共刚刚在几周前通过了新版的《党纪处分条例》,其中要求党员不得“妄议中央大政方针,破坏党的集中统一”,违反者将被给与警告,撤销职务,甚至开除党籍的处分。

财新网发表了中央党校教授蔡霞的文章《胡耀邦——推动全面改革的政治家》,蔡霞将胡耀邦的形象重新置位,其中详细论述胡耀邦致力于“推动解放思想、发扬理论民主、纠正党内左的组织路线、加强民主法治建设、推动政治改革……”这与习近平只字不提、甚至截然相反的论述相互龃龉,所以甫一发出,即被删除。

由与胡耀邦家族关系密切,长期从事胡耀邦研究的李盛平所主持的胡耀邦史料信息网,成为纪念胡耀邦、并且呼吁中国共产党政治改革的最后一块阵地。但显然,胡家人对习近平的纪念讲话相当不满,因此在胡耀邦史料信息网的首页头条,放置的仍然是赵紫阳的讲话(追悼会)、曾庆红的讲话(90周年),而现任中共中央总书记习近平的讲话——或许是作为无声的抗议,则不见踪影。

2012年,十八大中共换届之时,学者荣剑曾预言,八十年代的改革派,很可能随着习近平的上台而“返场”与“登场”了。但事实情况却是,仅仅3年时间,改革“派”就几乎彻底“退场”。在“不讲宪政”、“不讲普世价值”、“不讲公民社会”的官方主张占据舆论场的今天,这零星的四五篇文章,便是体制内改革派最后的微弱集结了。

3 曾经集体亮相的党内民主“派”

2009年是自1989年以后,党内民主派最接近“派别”气象的一次集体亮相。

对比胡耀邦百年诞辰官方的大规模纪念,党内民主派的微弱的纪念和“抵抗”,显得微不足道。

然而六年前,在2009年胡耀邦逝世20周年之际,党内民主人士曾有大规模的纪念活动,甚至被民间视为一次“党内民主派”的集体亮相。

彼时,在前中宣部长朱厚泽的支持下,自由主义学者张博树等人策划了《胡耀邦与中国政治改革:12位老共产党人的反思》一书在香港出版,以此纪念胡耀邦逝世及天安门运动20周年。众多赫赫有名的党内民主人士——李锐、胡绩伟、谢韬、何方、辛子陵、张显扬、杜光、钟沛璋、林京耀、宋以敏、王家典、周成启等12位老共产党人,都各写一篇要求中共推动政改的文章,港媒和外媒均跟进报导,一时引发海内外剧烈反响。

不止于此,同年,李锐、朱厚泽、杜导正、曾彦修、张思之等党内民主人士在香港《争鸣》杂志发表给时任国家主席胡锦涛并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的公开信,要求扩大舆论监督、保障公民社会,进行政治改革。这被媒体称为“零九上书”,一些人士甚至认为,“零九上书”与政治反对人士刘晓波所组织的“零八宪章”相映照,成为党内党外合力推动民主的写照。

不过,当事人认为,中共党内民主人士从未形成真正意义上的“派别”。在采访中,当我称一位中央党校教授为“党内民主派”的时候,他明确拒绝这个称号,因为“从来就没什么派”——而2009年,则是自1989年以后,党内民主人士最接近“派别”气象的一次集体亮相。

除了09年的集体亮相,这些党内民主人士以个人之声,多在《炎黄春秋》发表自己对时局的见解,以及对政改的大声疾呼。

前社科院副院长谢韬于2007年在《炎黄春秋》杂志直言不讳──发表文章《只有民主社会主义才能救中国》,他认为“政治体制改革再也不能拖延了”,因为“企图保留毛泽东模式的政治体制,只在经济上改革开放,会重蹈蒋介石国民党在大陆走向灭亡的官僚资本主义道路”,“只有民主宪政才能从根本上解决执政党贪污腐败问题。”然而天不假年,他于2010年逝世。

曾任毛泽东秘书的耄耋老人李锐,现在仍然担任《炎黄春秋》顾问,他在2009年胡耀邦逝世20周年之际,发表文章《不当奴隶,更不当奴才》——其中已经直白无遗地提出,如果要完成胡耀邦的遗愿,不能再走一党专政的老路,“首先开放言论自由、实行舆论监督……必须当政分开,政企分开,依法治国,实施宪政。”

更为悲观的是同样已经逝世的前中宣部长朱厚泽,他与胡耀邦关系深厚,被视为中共党内民主“派”的灵魂人物。晚年朱厚泽对“中国模式”嗤之以鼻,直言中国的政治专制、经济发展模式,很可能给本国和世界造成灾难后果。

然而这般呼吁民主的景象,今天已经绝迹。

(下):消失的阵地与虚弱的渐进主义

渐进民主主义的主张所依赖的合力与倒逼,条件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党内民主“派”偃旗息鼓,党外力量完全被打压,整个社会彻底散沙化,原子化的个人将直接面对国家机器。

除了09年的集体亮相,如果说党内民主人士有常规的组织化力量,《炎黄春秋》杂志则堪当此任。

它是能够集结党内民主人士和党外自由主义倾向学者的重要阵地,也像是一枚信号器——如果它骤然衰败,则必定是不祥信号。而2014年,发生在《炎黄春秋》的动荡,很可能标志着中共党内民主“派”的断崖式失语。

4 被收编的言论阵地

《炎黄春秋》被收编后,预计在香港出版的《转型中国》杂志被叫停。

20149月,国家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发出通知,要求《炎黄春秋》的主管单位由原来的中华炎黄文化研究会更改为文化部下属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这一明显的收编举动,试图强行“管住”《炎黄春秋》,迅速引发了《炎黄春秋》的内部动荡。

知情人士告诉我,总编辑吴思和执行主编洪振快都反对这一收编行为。而杂志社内部在此次决议中,社长杜导正——这位党内民主人士——亲自违背了他定下的“议事三原则”,亦即炎黄春秋内部的民主议事规程——最终导致总编辑吴思与执行主编洪振快愤而辞职。

相关人士告诉我,《炎黄春秋》近来言论空间急剧收窄,以前相对的大胆言论,已几乎不再可能出现。与此同时,“守纪律”、“讲规矩”是十八大以来中国共产党对党员的最新要求,而最近颁布的新版《中国共产党纪律处分条例》,则直接发展成为党员“不得妄议中央大政方针”——在此背景下,断崖式失语,自是党内民主“派”的必然结局。

鲜为人知的是,从《炎黄春秋》辞职的核心编辑并非束手就擒,他们曾试图在香港打开一块言论空间。

多次访谈中,知情人士告诉我,曾经以“皇甫平”为笔名与保守派笔战、在90年代初期撰文为中国改革开放鼓呼的周瑞金,在《炎黄春秋》被收编事件发生后不久,找上了从该杂志辞职的吴思与洪振快,希望在香港办一本杂志,名为《转型中国》。

周瑞金是浙江人,在浙江商人中影响广泛,因此得到了一位浙商约一年三百万的资金资助。《转型中国》本来预计在201556月出版创刊号,第一期就是吴思、王占阳、任剑涛、尹宝云、马立诚、张木生等党内民主“派”的文章与演讲,共同就中共混乱的意识形态转型,提出解决方案与出路——

然而“来自相当高层的压力”,分别找到周瑞金与出资浙商,要求停办《转型中国》,否则“会有很严重的后果”——最终,这本杂志还未出生,便无声无息的死亡。

如果说在2013年官方的“反宪政”浪潮下,党内民主“派”还能够发起声势浩大的反攻,那么2014年,无疑是党内民主“派”近乎彻底销声匿迹的一年,这一衰败趋势,延续了整个2015

也正因此,2015年在党内民主精神领袖胡耀邦的百年诞辰中,他们再也没办法像2009年那样,吹起集结号了。

5 改革“派”弥漫的悲观心绪

如今相逢,彼此的悲观心绪,已难以掩盖。老一辈民主人士对于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一个良序的民主中国,大部分都感到极其悲观。

党内民主“派”与党外渐进改革“派”,事实上是一枚硬币的两面,他们的主张趋同,而由于身份不同,话语策略有所差异——但其核心就是党内党外合力,无论是来自共识合作,还是来自民间倒逼。

在十八大前后,党外的渐进民主主义者曾对现任最高领导人充满想象。他们追溯习近平的父亲习仲勋的改革历程,以及习仲勋为胡耀邦的鸣冤不平,遵照这一脉络,期冀子承父愿,习近平能够推动中国走向民主转型。

而三年过去,无论是否愿意承认,对于现任最高领导人的美好想象,已经一个接一个的落空。在北京党内外民主人士的交谈中,如今流传着对现任最高领导人另类的话语观察。

“除了正式文件外,他所有的即席谈话,都是毛时代的一套言论,”我分别从北京的一位政治学者和一位党史学者处听到相同的结论。尽管最高领导人热衷于长串的书单,但愈发粗鄙的红色话语现象,从政治语象研究上也得到清晰印证。

香港大学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钱钢长期研究中共政治语象,他认为,作为列宁主义政党,中国共产党重视宣传、迷恋口号、习惯动员,政治表述是政治发展的风向标,通过观察这些“关键”词汇的诞生、消长与衰亡,可以从中读出中共政治的发展方向。

中共政治词汇可以用深蓝、浅蓝、浅红、深红来分类,深蓝是被中共批判的强烈自由化词汇(如:多党制、轮流执政),浅蓝是官方不倡不禁的温和自由化词汇(如:公民社会、公民权利),浅红是官方的门面修饰用语(如:三个代表、科学发展观),而深红则是露骨的毛时代用词(如:刀把子、阶级斗争、无产阶级专政)。

而与政治改革直接相关的词汇,钱钢以三组浅红词语(党内民主、民主政治、政治文明),三组浅蓝词语(宪政、公民社会、公民权利)做观察:

2014年以来,这三组原本为官方所用的浅红色词语被打入浅蓝,官方基本不再提及。原本可以出现在市场化媒体的浅蓝色词汇,则直接被打入深蓝禁区,媒体基本不得再使用。而深红词语,如“刀把子”、“阶级斗争”等毛时代的粗鄙词汇,则一个接一个的复活。

政治变化也剧烈搅动人心。与诸多老一辈民主人士交谈,我感喟最多的,是三年未至,变化倏然。两年多前,他们普遍会倡导某种程度的渐进主义,亦或是“日拱一卒,不期速成”的良好愿望。许多耳顺之年的人士,会对自己在有生之年,看到一个拥有自由秩序的民主中国怀有信心——谨慎乐观,是彼时的普遍心理。而如今相逢,我们一旦谈论国事,彼此的悲观心绪,已难以掩盖。他们对于有生之年,能够看到一个良序的民主中国,大部分都感到极其悲观。

一位中央党校教授对我表达了自己对中国未来的深度悲观:现在的高压状态无法永续,但由于中间阶层的社会力量被完全打压,良好民主不可能到来,“在未来,一场动荡失序不可避免。”

他重点谈到的是对如今中国官僚集团“怠政”的观察,“党不把干部当人,而把干部当狗”,“升迁的时候不顾你的胡作非为、黑色收入,打击你的时候也没有任何人权可言”,“旧的激励机制没了,新的激励机制根本没有”——由于执政党不再能够完全控制和激励官僚体系,他认为,“中国经济发展的困境,与如今官员不敢作为有相当大的关系。”

尽管被人批评为“贩卖虚假希望”,然而党内“中左”与党外“中右”合力推动转型的迹象,并非从未存在过——它曾引起过党内外呼吁民主的空前共鸣。

6 渐进主义破产了吗?

渐进民主主义所依赖的合力与倒逼,条件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党内民主“派”偃旗息鼓,党外力量完全被打压,整个社会彻底散沙化,原子化的个人将直接面对国家机器。

党内外合力推动改革的希望,最为振奋人心的是在2010年。是年820日到930日,时任国务院总理温家宝在不同场合,七次直接呼吁政治体制改革,一时间引起海内外巨大关注。香港大学中国传媒研究计划主任钱钢迅速整理出版了《政治改革大博弈——温家宝七谈政改》一书,在该书中,他写道:

“(温家宝七谈政改)无疑是中国政治发展史的重要事件,有朝一日,政治改革大戏揭幕,扣人心弦的演变一幕幕展开,人们将会越来越清楚的看到‘温家宝七谈政改’之不寻常的意涵。”

许多后来对渐进民主嗤之以鼻的党内外民主人士,在彼时都曾异口同声地声援“孤独”的温家宝。事实上,那时候除了余杰等少数一以贯之的激进反对人士以外,甚至因六四流亡海外的学者胡平也因国务院总理的呼吁,而看到了某种渐进民主的希望。他甚至以八九为例——

“现在一般人都承认,胡耀邦、赵紫阳算得上民主派。但是我们不要忘记了,胡赵的民主派身份都是在他们下台之后才认出来的……(我们)对以赵紫阳、张爱萍、鲍彤、闫明复、胡绩伟等为代表的共产党内愿意严守现代文明准则的力量,严重缺乏了解和缺乏信任。”

“一个在位者,即便他是真正的改革派,也不可能毫无保留地讲出自己的理念,那么我们不妨反过来想,如果有这样的改革派,他能对外讲到什么程度。”

然而,无论温家宝只是“影帝”,还是在党内孤掌难鸣,总之他“风雨无阻,至死方休”的推动政改,最终在其卸任之际,也没有任何实质进展。

但无论如何,彼时一谈“改革”,其面相是“向前”的,而非近三年飞速回望毛时代的“全面深化改革”。它亦曾让整个社会为之一振,让党内外前所未有的共鸣激荡——而到如今,党内外合力的渐进民主,再难寻找些微端倪。

在中国推动渐进民主,由党内“中左”(体制内社会民主主义人士)与党外“中右”(民间自由主义温和派)合力推动中国转型——这曾是天安门四君子之一的周舵,所最先在中国倡导的良性民主转型方式(参见自由主义学者张博树《中国宪政改革可行性研究报告》),并且拥有关于渐进民主的一套完整论述。在他看来,按照这样的路径走向英美宪政模式,转型之路不至于彻底失序,造成剧烈动荡。

一直以来,他主张达成精英共识,然后在精英竞争层面,将人大、政协转变为真正的议会,共产党从高居议会之上的“议会老子党”变为在宪法约束之下的议会党,走内源式的多党制发育之路。在大众竞争层面,他主张认真推行县市一级的民主选举与司法独立,扩大言论和出版自由。执政党内部则实行多元权力的监督制衡,将一切能让民间社会办到的事情,都让渡给民间社团……

周舵的建言曾在十八大前被其红二代儿时好友送到中央政研室,据香港《明报》报道,引起过高层关注。但三年过去,新任执政者几乎在每一条建言上,都做出了相反举措。

单独是2013年中共中央办公厅印发的《关于当前意识形态领域情况的通报》,即“七不讲”的“9号文件”就告知了真相——不讲宪政、不讲普世价值、不讲公民社会、不讲新自由主义、不讲西方新闻观、历史虚无主义以及质疑改革开放。

这份文件将渐进民主的主张全盘推翻,而这之后两年,则是变本加厉的南辕北辙。周舵也对我坦言,其对最高领导人观察失误,“曾经我以为他是’中左’,可以和李克强这个‘中右’配合得很好,现在看来是高看他了。”

这让渐进主义理论更显尴尬,这一套主张被官方极权主义与民间激进主义共同绞杀,一旦渐进的主张被官方毫不留情地打压之时,民间激进人士便会更加剧烈的嘲笑讽刺。他们被讥刺为“货与帝王家”、“替国务院操心”、“递折子”……如果超越任何道德评价,激进人士的嘲讽揭露了一个事实——渐进民主主义的主张已经完全不能解释如今的状况,其所依赖的合力与倒逼,条件看起来已经完全丧失:党内民主“派”偃旗息鼓,党外力量完全被打压,整个社会彻底散沙化,原子化的个人将直接面对国家机器。

对其更为深刻的批评来自于政治学者王天成,这位“快速变革”主张者在其代表作品《大转型:中国民主化战略研究框架》一书中对“渐进主义”的理论缺陷直言不讳,称渐进主张“对民主转型的性质和过程缺乏基本认识”,是一种“想当然的设想”。因为渐进主义者无法回答——在如今的准极权控制时代,共产党如何会自愿的从凌驾于一切之上的“老子党”变成议会党?而人大政协如何能够转化为议会?后极权政体如何会转化为分权制衡的宪政体制?……

针对这些问题,周舵都没有直接回答我。他仍然还坚持着想方设法“递折子”。必须承认,他的一点观察仍是对的——“在这个权力体制下,最高层不改,其他说什么都没用。”

事实可能的确如此。在一个准极权体制下,既不存在渐进民主改革的可能,也同样不存在革命的可能。“朝中没有袁世凯,在野没有孙中山”,是民主人士不得不面对的尴尬事实,而这也注定了中国社会未来的冰河时期。

“中国的最高领导人正在带领中国第二次探底。毛泽东是第一次,这是第二次。”在访谈最后,一位中国社科院历史学者对我说。


2015年2月17日星期二

南桥:慢性文革就在眼前


来源:东网
作者:南桥
2015-02-16 00:36



元旦一过,突然意识到,明年,2016年,就是文革发动50年。时光过得真快,文革竟然是半个世纪前的事了。海外一些学术机构和组织,现在已经开始筹备明年的纪念活动,虽然还有一年多,准备工作的时间却显得很紧迫,因为大家都觉得,要和没有经历过文革的年轻一代说清楚什么是文革,困难得好比不可能的任务。官方宣布文革结束已经40年,这40年里,我们经历过文革的人,从没有把文革好好清理过,一笔糊涂帐。如今,很多人已经离开这个世界,我们活着的人,记忆开始模糊混乱,糊涂账越来越糊涂。怎么纪念文革,成了一个问题。

对于我们这一代经历过文革的人,值得好好回想一下50年前的中国。50年前,当文革在中国大地上如旋风一样兴起的时候,这个国家的内在精神世界和今天有很多相似的地方。那时候从上到下非常讲究思想上的绝对“干净”,就是你必须让自己脑子里只装一种正确的思想,正规的说法是“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自己的头脑”,为此,你必须在感情上非常非常地崇拜毛主席,“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你必须非常仇恨阶级敌人,因为这场文化大革命是“和国民党反动派斗争的继续”。每个人脑子里在想什么,这是搞文革的直接理由,因为“意识形态”是革命的关键,“无产阶级不去占领,资产阶级就要去占领”。文革让每个人有了两军对垒的感觉,这是无产阶级和资产阶级的你死我活的斗争,要“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只是你得小心,在接下来的十年里,无数人发现自己被强迫摆在资产阶级的阵营里,给斗得七荤八素。

今天的中国,从久违了的“意识形态”这四个字重新出现的时候起,我就看着文革初期的气氛一点点地复活了。这种气氛有两个特征。第一个特征是呼天抢地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据说是来自于大家有了一个伟大的领袖,文革时的说法是“最红最红的红太阳”在心中,于是幸福得令人晕眩。和今天不同的是,文革的领袖是爷爷级的,尊称“他老人家”,而现在的领袖稍低一辈,和北朝鲜同级,属于北朝鲜的“慈父领袖温暖的怀抱”级别。

第二个特征是革别人命的节庆感。中国人的心理特点是,行动服从等级,内心不服等级。平时面对普遍的社会不公,没人张扬社会公平正义,一个个都采取默认态度,但是心底里却谁都不服权威,包括法律和正义的权威。文革初最让老百姓有了节庆快感的,就是以前的干部和知识分子,现在一个一个揪出来了,成了“黑帮”、“反动学术权威”,“走资派”。文革直接宣称,这次革命的对像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老百姓听进去的只有三个字,“当权派”,哈哈,好你个当权派,你们也有今天。于是一个个地斗,斗得不亦乐乎。那时候,没见人站出来问一声,这样斗别人,有什么正当的理由?公平和正义在什么地方?

不可否认,50年前,文革初起的时候,人民群众是兴高采烈的,那是一种幸福感再加上节庆感。党中央说了,革命的对像是5%的阶级敌人,于是谁都相信自己属于95%,别人是5%,而且是以前过得比自己好的人属于5%95%的人斗5%,这是一种中国式的达到公平的方式。那时候中国人的自我感觉,那种美梦成真的强大感,比现在的“中国梦”激动和真切得多。

就这样,中国人耗去了十年,终于在“他老人家”“最红最红的红太阳”下山以后,梦醒了。梦醒以后,给斗得七老八残的党总结过去,有过两条大家一致同意的教训:第一,再也不搞个人迷信个人崇拜,因为没有狂热的个人迷信个人崇拜,文革是搞不起来的,国家就不会这么乱,乱得到了“崩溃的边缘”;第二,不搞阶级斗争了,右派分子都改正了(除了五个),地富帽子都摘了,国民党军官都放了。

又过去了40年,在纪念文革50周年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看到,当年的两大特征又悄悄地回来了。不同的是,现在不搞天安门广场大集会,不搞敲锣打鼓大游行,不搞批斗会游街示众,不把学校关了考试停了让学生造反。领袖掌控这种疾风暴雨的自信,远远不如“他老人家”,但是现在的领袖也有新的一套。每次听到有人给“双规”了的时候,我就有了文革初人民群众揪斗一个反动分子的节庆感。每次听说又有律师和维权民众给“寻衅滋事”了的时候,我就又看到了文革初那些活在梦里的95%

今天当我们要纪念文革的时候,文革其实就在眼前了,这次不过是慢性的文革而已。下一次梦醒,需要十年吗?

2015年2月4日星期三

周有光:“知识分子没有被收买”



本文来源于财经网 20130820
作者: 马国川
20101110日下午,北京朝阳门内周有光寓所)

知识分子没有被收买。被收买就是你的思想歪曲了,不会思考了。假如你还会思考,就没被收买。(知识分子中少数人确有被收买,他们放弃科学精神与独立思考,追逐金钱与权力,变为御用文人,属于权贵集团成员。所以不能把他们算知识分子

“知识分子本来不算问题的”

记者:您是1906年出生的,经历了五四运动。五四运动对知识分子影响很大,对您个人有什么影响?

周有光:不是五四运动影响知识分子,相反,是知识分子影响五四运动,知识分子创造五四运动。

五四不仅仅是一场北京的学生运动,广大群众都受到影响。我是经过五四运动的人,不过我那时候年纪小,在常州,老师带了学生出去宣传爱国主义,每个人拿个竹条子,一个纸条做旗帜,上面写着四个字“同仇敌忾”。我去茶馆里演讲,人小个子矮,茶馆的客人看不见我。有个客人就把我举起来,放在桌子上演讲,讲的话主要是老师编的。在小地方也能感受到五四运动。我已经感觉到许多地方都在闹,思想在波动。那时已经是新知识的海洋了,虽然这个海洋里面的水很浅。

记者:20世纪30-40年代,中国知识分子向左转的原因是什么?其中有那些历史教训值得总结?

周有光:抗日战争的时候,知识分子向左转,我是当中一个。为什么?抗日战争时,国民党成立了一个“政治协商委员会”,就是今天政协的前身,共产党是委员会的成员之一。每次召开座谈会参加的人不多,只有十几个人,共产党代表周恩来都亲自参加。周恩来的秘书许涤新是搞经济学的,我们原来就是朋友,所以我也经常参加。周恩来每次开会的时候都说,我们共产党是主张民主的,反对国民党专制。为什么我们倾向共产党?因为大家反对国民党的专制,赞成共产党的民主。为什么那时的知识分子向左倾转?因为知识分子都是倾向民主,反对专制的。今天还是这样。

国民党呢,不会宣传工作,国民党的宣传工作笨得很。国民党是跟着美国、英国走。中国那时候是两条道路,一条就是亲苏,一条就是亲美。国民党取消厘金、收回租界,做了很多好事情。国民党还是有言论自由的,它后来和共产党斗争,有一定的限制,但限制对普通人没有什么影响的,不是普遍地反对知识。

当时知识分子向左转,也不完全是因为受到了宣传的影响,国民党确实是专制,但国民党是部分专制,后来共产党是“全面专政”。“全面专政”更有强迫性,不是愿意不愿意的事情,必须接受,不接受你就死定了。

至于历史教训,不是知识分子有思想问题。历史教训就是共产党胜利了,国民党失败了,也就是苏联胜利了、美国失败了。你要明白,中国共产党是苏联共产党的一个支部,在这个意义上,中国不是独立国家。李锐在为别人写的书的序言里说,中国一切灾难都来自俄罗斯。这一点都不错。所以,历史教训并不是知识分子有问题,不是的。

记者:“知识分子”这个概念来自西方,中国历史上没有“知识分子”这个词汇。19世纪末至20世纪初,由于受西学影响,朦胧地把知识分子与知识阶层区别开来,如称知识分子为“学界分子”,称知识阶层为“知识界”等。据考证,直至1921年中国共产党成立,在党章上才正式用“知识分子”和“知识阶层”两词。1933年中国共产党在革命根据地的中央工农民主政府明确规定知识分子是一个社会阶层,属于“脑力劳动者”。

周有光:其实,知识分子本来不算问题的。资本主义国家就没有知识分子问题,因为它们要每一个人都要接受高等教育,到处都是知识分子。英国有知识分子问题吗?美国有知识分子问题吗?都没有。我在美国的时候,中产阶级已经占全国的80%,中产阶级都是知识分子,排除知识分子是不可能的事。可以说,美国是一个知识分子国家。比尔盖茨靠什么起家的?他有钱吗?没有钱,是靠知识起家。美国是知识的资本主义,大家都是知识分子。

可是,共产主义国家都有知识分子问题,知识分子问题是共产主义搞出来的。苏联的一个重要政策就是消灭知识分子。因为苏联把知识分子看成了资产阶级的一部分,要消灭的。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是要消灭资产阶级阶级,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所以也是要消灭的。改造是消灭的方法之一。知识分子是改造不好的,怎么能改造(好)呢?改造(好)是骗人的。把知识分子搞死了,还改造什么?越改造越糟糕。

“知识分子没有被收买”

记者:建国以后毛泽东就提出,要改造旧知识分子。

周有光:改造就是消灭。毛泽东向苏联“一边倒”,当然也要消灭知识分子。

苏联把旧知识分子赶到北极圈以外,等到赫鲁晓夫来救他们的时候,已经死掉一半了。我也属于要消灭的旧知识分子。“文革”中把我们赶到宁夏的干校劳动改造。从干校回来后,把高级知识分子都集合到国务院训话,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社会的渣滓”,没有用处的。我们是人道主义,所以给你们吃一口饭,都回去吧,不要乱说乱动。没有工作,都回家了。如果不发生林彪事件,我们就回不来了。

记者:新中国成立后,为什么知识分子遭遇那么多磨难?作为一个从那个时代走过来的知识分子,您怎么评价那段历史?

周有光:为什么知识分子遇到磨难呢?因为共产主义否定知识分子,它要消灭知识分子。对那段历史,我没有什么评价。要消灭知识分子,还有什么评价?没有。

记者:近年来对20世纪80年代评价比较高,有人说是继“五四”之后的“第二次启蒙”。您怎么评价“80年代”?

周有光:80年代没什么了不起,我根本不觉得80年代有什么值得评价的东西。80年代没有什么新的花样,(就是走常规的道路,承认常识,也)就是(当下的)改革开放,改革开放当然比毛泽东时代好。经过改革开放,经济变了,政治没有改变。外国评论认为,今天中国相当于明治维新时的日本,是半封建半殖民(?半资本主义)社会。

记者:近年来知识分子的整体形象不佳,有人甚至批评说现在的知识分子,尤其是大学和研究机构里的知识分子被权力和利益“收买了”。您是否认同这个说法?

周有光:没有这回事。知识分子没有被收买,我就没被收买嘛。什么叫被收买?被收买就是你的思想歪曲了,不会思考了。假如你还会思考,就没有被收买。(当然,知识分子中的少数人确有被收买的,因为他们放弃了科学精神与独立思考,不是去追求真理,而是追逐金钱与权力,变为御用文人,属于权贵集团的当然成员了。所以不能把他们算为知识分子。)现在确实有很多知识分子,心里想的和说的不是一回事。权力不让说真话,只让说假话啊,但这不是什么收买。“反右”不就是让你讲假话吗?你不讲假话你死路一条了。现在许多文章都是讲反右的,这是社会进步。

许多人都是在体制里面不讲话,并不是不清楚,他们很聪明,不是傻瓜,只是不讲话。古代有句话叫“敢怒而不敢言”,这句话重要的不得了。

记者:和20世纪80年代比起来,现在能够独立思考的、敢说话的知识分子确实要少些。

周有光:我想,多数是好的。好多人不讲话,我们就不知道了。

80年代就是改革开放,引进了自然科学,引进了经济学,因为要发展经济,没有经济学不行。可是许多社会科学还不允许引进来,教育学就没有引进来啊。教育学是一般人文科学,引进来中国教育就改革了。现在开什么教育工作会,开来开去不能改,因为没有引进合理的教育理论。政治学和其他社会科学都没有改,将来会慢慢地改。

苏联连自然科学都不要,所以它垮掉了。最近《炎黄春秋》刊登了一篇文章,重要的不得了,这篇文章介绍了俄罗斯最新的历史著作《二十世纪俄国史》,说明社会主义在俄罗斯是“理论错误,实践失败”。要明白,现在俄罗斯否定了原来的意识形态,全面否定。叶利钦讲得很清楚,俄罗斯要跟旧的意识形态一刀两断。可笑的是,过去我们说,苏联瓦解了,可是斯大林还是好的。实践证明,苏联失败了。

记者:苏联虽然解体了,但是苏联至今仍然影响着中国,包括苏联制造出来的所谓的“知识分子问题”。

周有光:中国的知识分子问题是从苏联继承下来的,一直到今天,因为中国是社会主义国家啊。

什么叫社会主义国家?社会主义国家互相指责,我不承认你,你不承认我。搞得历史学家没有办法,就定出一个标准,哪个国家自称社会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国家。世界上曾经有40个社会主义国家。现在自称社会主义国家的只剩下了6个:中国、朝鲜、越南、老挝、古巴、利比亚。

“我非常钦佩胡适”

记者:有学者认为,从康有为、梁启超开始,中国才有了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周有光:中国的知识分子应该从孔夫子开始算起,孔夫子算一个知识分子,康有为是小人物,孔夫子才算是大人物。

康有为是政治家不是学问家,他提倡“托古改制”,“托古改制”早就有了,不是他创造出来的。康有为通过改制在中国提倡改革,他是中国近代改革的第一代,虽然失败了,但是地位很高,是政治家。

记者:康有为是政治家,不是学问家。那么梁启超、陈独秀、鲁迅、王国维呢?

周有光:梁启超有学问,他是有创造性的。

陈独秀是革命家,也是政治家。他是开风气之先的,本身没有学术创造,而且他走错道路了,组织的政党是苏联的附庸。陈独秀晚年自己认错了。

鲁迅是中国的高尔基,高尔基是苏联的“伟大作家”,后来被否定了。现在新闻报道说,教科书里面的鲁迅文章也慢慢被抽掉了。

王国维是真正有创造的知识分子。他的学术著作数量不多,但是质量非常高。真正能创造的人不一定知识很广博,知识广博和创造是两回事情。王国维感觉不能适应现代社会,就自杀了,可是他的学问是好的。

学问有两种,一种是把现在的学问传授给别人,像许多大学教授做的就是贩卖?(传授)学问;第二种是创造新的学问。现在国际上的看重的是创造学问的人,不是贩卖(传授)学问的人。贩卖(传授)学问是好的,但是不够,国际上评论一个学者,要看他有没有创造。可能你的知识范围并不大,可是你有创造,就是高等的学问。

记者:真正称得上创造学问的知识分子就很少了。您对近年来受到学界颂扬的陈寅恪如何评价?

周有光:陈寅恪的知识非常广博,可惜没有创造什么新学问。陈寅恪属于贩卖(传授)知识商品的,没有什么(有创造性的)学术著作。《柳如是传》是文学,不是学术,文学和学术是两码事。我告诉你,没有文字的国家就有了文学,可是没有学术。学术是以科学为基础的。陈寅恪研究历史“以诗证史”。中国的诗词很发达,从诗词里面可以证明历史,这个方法是好的,可是“以诗证史”可以作为学术研究的一个次要手段,不能作为主要手段。

记者:《柳如是传》里有许多考证,不是学问吗?

周有光:考证就是考古,从考古来说,陈寅恪的创造力是很少的,许多考古学家大大超过他了。

陈寅恪不能和王国维比的。陈寅恪不向权力投降,那是对的,那是知识分子都应当有的人格。可是,有骨气不一定有(开创性的)学问。

记者:冯友兰、金岳霖呢?

周有光:冯友兰是一个很有学问的,研究中国哲学是很深入的。我不研究哲学,可是他的书我都看过,他的书水平很高。冯友兰后来被“四人帮”搞进“梁效”写作班子,是在压力之下被迫的,不能怪他。古代罗马法也讲,在压力之下做出的事情,被压迫之后做的坏事情,是没有责任的。从这个原理出发,应当原谅他。

金岳霖这个人很好,没有参与梁效。他的外语也很好,他对外国哲学懂很多,有学问。

记者:还有一位钱穆,近些年来他的著作在大陆很流行,您看过吗?

周有光:他后来到了台湾,他的书我很少看的。我并不是很了解。听说这个人不错的。台湾、国外很看重他。

记者:您对钱钟书有何评价?

周有光:钱钟书我是认识的,他的父亲钱基博先生是我的古文老师。钱钟书的毛病跟陈寅恪是一样的,知识非常广阔,创造不多,很可惜。

真正有创造的是王国维,是胡适。胡适是了不起的,他有创造。他的最大创造就是用西洋的科学方法来研究中国古代的著作。他不是写了半部书《中国哲学史》吗?这半部书比人家一部书还要重要。真是了不起的,这是创造性的。还有,他坚持民主,反对独裁,反对苏联式的共产主义,他一早就看出苏联的道路是错误的。不是有篇文章说“错过胡适一百年”吗,几十年前胡适讲的话,在今天还是对的。

记者:季羡林怎么样?近年来对他的评价很高啊。

周有光:我不好意思讲。他有学问,他的学问就是梵文。要研究佛教问题必须懂梵文。懂梵文,在外国是被看重的,到了中国没有用处。他回国后讲的都不是梵文,梵文之外都不(太)懂,一路讲错话,为什么呢?不懂的东西不能乱讲,否则就变成一个没有学问的人了。

我非常钦佩胡适。还有,我也钦佩王国维。

“知识分子是不分国家的”

记者:在您看来,“知识分子”和中国古代的“士”(或者“士大夫”)有什么区别?

周有光:我想,中国古代的士大夫跟今天的知识分子是有关系的。当然时代不同了,情形是不一样的。中国古代“学而优则仕”,做官是读书的唯一的一条路。现在呢?出路很多,可以做生意,可以做记者,可以做律师。

记者:知识分子与政治应该保持什么关系?

周有光:中国古代的知识分子一定要做官,学而优则仕,这是一条道路。现在不同了,道路很多,不一定走当官这条路了。知识分子当官不当官,不是好坏的分别,当官不一定坏,问题是要坚持真理,就是坚持民主,不能投降专制,就这么一点。

记者:在您看来,中国知识分子与国外的知识分子差别是什么?

周有光:知识分子是世界性的,不能拿国家来划分的。知识分子不分国家,不能拿东方、西方来划分,也不能拿阶级来划分。科学是统一的,知识分子就是相信科学的人,所以知识分子是统一的。

我写过一篇文章谈科学的一元性,不仅是自然科学,社会科学也具有一元性。科学不分东西,不分南北,不分国家,不分阶级。知识分子就是研究科学、相信科学的人。知识分子是不分国家的,不能划分中国知识分子还是外国知识分子。比如我在中国做教授,和我在外国大学里上课,讲的应该是一样的。

记者:具体到当代中国,知识分子最应该关注什么?应该具备什么样的精神?

周有光:很简单,应当向民主和科学道路推进,应该提倡中国也走民主科学道路,就是胡适他们提倡的科学和民主。今天我们科学走了一半,民主还没有走,所以我们国家还是一个落后的国家。应该具备什么精神?没什么深奥的东西,很容易,知识分子应当具备相信科学、相信民主的精神,教人家别做坏事就是好人。

记者:但是也很难,真正做到相信科学、相信民主不容易。

周有光:确实并不容易。我没有坚持,人家已经骂我了。

记者:坚持相信科学、相信民主的知识分子很少。

周有光:有些人我们不知道,因为好多的知识分子不愿意自己宣传。

记者:现在有些知识分子鼓吹“中国模式”,很热闹。

周有光:什么是“中国模式”?有两种“中国模式”,一种“中国模式”就是作为社会主义国家转型的模式。模式必须得模仿呢,没有人模仿就不是模式了。社会主义国家转型,现在模仿中国的有越南、老挝。中国作为社会主义转型国家还是成功的,虽然这个成功是片面的。还有一种“中国模式”,认为中国代替美国的模式,在世界上找不到一个国家来学我们,有哪个国家学我们代替美国?没有了。没有人学我们,就不成模式了。

一些知识分子跟着鼓吹“中国模式”之类的东西,他们鼓吹他们的,我们也不能让他们不鼓吹。网上不是有个“毛泽东主义网”吗,有人喜欢就喜欢吧,我们不能不让人家不喜欢。总有一批知识分子要跟着苏联走。

美国是很厉害的,公开在网络上面说“我相信希特勒”也不算犯罪。美国为什么不怕呢?美国什么都是要看选举,左边的、右边的相互抵消,所以是走中间道路的。许多人认为美国不可能有共产党。改革开放以后我到美国,碰上美国选举总统。我去看了,有五个总统候选人,当中一个是共产党,得票很少,很不成气候。这就算民主,民主之下会有各种各样的事情,不要害怕,因为干坏事的是少数。有人开玩笑说,世界上有的党尽是做坏事,害怕少数人做好事。

“我等不及,我的子孙能等到”

周有光:今天中国人读的许多历史都是假历史,假得太多了。当然,许多假历史也在改,慢慢改。苏联瓦解以后,俄罗斯做了一件大好事,就是档案公开,24小时开放。天天都有人去看。

中国很多的历史档案至今没有公开。中国不需你有常识,有常识你就倒霉了。掌握权力的人自己没有常识,也不允许别人有常识。改革开放后《北京日报》登出来的,老师问小学生,厨房里面能炼钢铁吗?小学生说不能。为什么不能?温度不够。这就是常识啊。可是,毛泽东就不懂什么叫温度,搞大炼钢铁,不就是没有常识吗?

所以我提倡应当读两篇文章,一篇是《史记·秦始皇本纪》,一篇是《阿房宫赋》。这两篇文章应该印出来,送给那些参观西安的秦始皇兵马俑的人们读读,明白这不是什么光荣,是专制政权的罪恶。

记者:直到今天,中国社会还是缺乏常识。

周有光:改革开放后,新加坡的大学邀请我去讲学。我跟一位英国教授在公园里散步,我问他,许多人都说新加坡搞得很好,是一个奇迹,你怎么看?他说,没有奇迹,只有常规。什么叫常规呢?就是国际成功的先例,第一是要走民主道路,第二是要开放。按照常规来办就会成功。他的话非常深刻。中国是1966年搞文化大革命,新加坡是1965年建国。中国“文化大革命”结束的时候,新加坡已经建设成为一个很好的国家了。我们在国内根本不知道,毛泽东先生恐怕也不知道。

没有常识,缺乏常识,也不允许有常识。不许人家知道,到今天还是这样子。我的书不是出版好多了吗?把我里面讲到民主的地方都删掉了,也不征求我的意见。更笑话的是,有出版社出版了一本《沈从文家书》,那是60年之前的书了,可是现在出版时把里面讲到民主的地方都删掉了。很悲哀啊。

我想,中国是必然会走上民主道路的,因为这是当然的道路,是个迟早的问题。

记者:但是也很难,很困难。

周有光:是很困难,苏联瓦解容易吗?苏联瓦解,三天就红旗落地了。为什么呢?苏联人不讲话,肚子里面有数,军队都有知识了,骗不下去了。

记者:但是也有人说,中国这么大,搞民主会天下大乱。

周有光:民主当然要(会)乱一乱,但民主不怕乱,怕乱就不是民主了。美国每一次选举乱的不得了。

记者:民主不怕乱?

周有光:民主不能不乱一下。民主不是武装起义,而是和平过渡。民主是个人可以表达他的主张,当然是会乱一下的,你看许多国家的人在国会里面不是都在打架吗?

记者:万马齐喑不是民主。

周有光:专制才怕乱,一乱就垮掉了。民主不怕乱,怕乱就不是民主了。什么叫民主?现在民主最新的东西有八个字“电视辩论,国际观察”。

逃不过的,中国迟早要走这条路。人家说中国实现民主还需要30年,我说30年不算长。有人说,就中国已经发展到了日本明治维新的水平了,慢了150年。慢了150年也没有关系,我们五千年也等过来了,不在乎这点了。我等不及,我的子孙能等到,没有关系。

记者:看来,您老并不悲观。

周有光:为什么不悲观呢?用世界眼光看,没有悲观的理由。假如是国家的眼光,可能是悲观。全球化很重要,全球化必须改变我们的眼光,我们要从世界上来看国家,不能从国家来看世界。从世界看,国家没有什么,历史总归是往前走的,不过有的走在前面,有得人走在后面。

欧洲以后不可能再发生战争了,你知道为什么吗?

记者:因为欧洲正在实现一体化。

周有光:一体化的基础是民主。如果在公路上开汽车,你的规则和我的规则不一样,在一条道路上行驶,就撞车了。可是,欧洲国家都实行民主了,规则一样,就不会撞车了。

现在,民主思想是国际性的,世界各国都主张民主。世界的道理很简单,就是科学和民主,你说对不对?五四运动提出这个口号完全正确。坚持专制、反对自由的道路走不下去了,迟早要改,不改的话真的要天下大乱。